更鼓迟迟未响,雪却越下越密。
坤宁宫夹道外,四阿哥直挺挺跪在雪地,膝下已积两寸厚,蟒袍下摆冻成铁片,雪片覆满双肩,眉睫皆白。
他面前,横着一根乌木鎏金杖——正是昨夜他亲手掷给行刑太监的那根,杖首嵌的檀木刺已被拔净,却仍有紫黑血痕沿木纹蜿蜒,像一条不肯死去的蜈蚣。
杖身被塞娅亲手掷出,贯入雪地三寸,离他膝盖不过半寸,雪沫溅上脸,冰冷如刀。
“皇阿玛——”
永明声音嘶哑,却不敢抬头。
御道尽头,康熙帝玄烨披着一件石青缎狐腋斗篷,由总管太监梁九功扶辇而来,身后八名内侍提灯,灯罩上积了雪,昏黄一圈,像旧年猎场围剿时的狼眼。
帝辇停于夹道口,梁九功低声回禀:“皇上,四阿哥已跪了两个时辰,雪大,是否——”
乾隆抬手,止住了他。
老人并未看儿子,只盯着那根染血杖,目光顺着杖身滑到雪地里那串细碎血印——是塞娅抱雪玲来时留下的,已被新雪半掩,却仍像一条不肯愈合的伤口,在他眼底抽疼。
“宣。”
康熙只吐一字,声音不高,却惊得夹道两侧暗伏的锦衣内侍齐刷刷跪倒,雪尘扑簌簌落下。
塞娅自佛堂阶前迎出,赤金风扣大氅已褪,只穿一件月白素缎中衣,腕上缠着白绫,血仍透出来,像雪里绽开的朱砂梅。
她并未跪,只屈膝一福,声音哑却平静:“给皇阿玛请安。”
皇上目光掠过雪玲她屁股上面的伤,眼底微不可察一颤,随即落在佛堂内——
暖炕上,雪玲蜷成小小一团,额上覆着白帕,呼吸极轻,像随时会被灯焰吹散。
裴仲春与两名医女跪守两侧,铜炉里冰麝生肌散的药烟袅袅升起,将孩子惨青的小脸掩得若隐若现。
“谁动的手?”
乾隆问,声音像钝刀磨过生铁,带一股陈年的铁锈味。
塞娅抬眼,眸色静得吓人:“永明,亲口下令,杖五十。”
“永明?”乾隆眉心骤跳,腮边咬肌鼓起,似有一头老兽在皮下挣动。
他忽然想起昨日酉时,永明曾呈上一道折子——
“雪玲,骄纵失教,竟于书房顶撞阿玛,掷砚台伤弟,按家法,当杖五十,以儆效尤。”
他彼时正为黄河秋汛烦心,只批了“照家法”三字,便撂笔。
区区三字,如今却化成孩子背上五十道杖痕,化成那根沾血的檀木杖,化成雪地里那条将断未断的血线,直勒进他心口。
“梁九功。”
乾隆声音极轻,“去,把四阿哥给朕叫来。”
“是。”
“再传朕口谕——”
老人缓缓解下腰间九龙带,金钩在雪光里一闪,啪地掷于杖旁。
“自太祖以来,宗室皇孙女,未有杖五十之例。今日,朕便破例——”
他目光扫过永明,扫过塞娅,最后落在佛堂内那盏长明灯上,灯焰跳了一下,映出他眼底两点苍狼般的绿光。
“永明若敢踏雪而来,便跪于这根杖前,亲口告诉朕——他凭什么,敢打朕的孙女!”
……
半刻钟后,四阿哥永明扶婢而至。
雪更大,他未披斗篷,只穿一件朝服,金翟鸟纹被雪打湿,沉甸甸压在身上,像披了一身铁甲。
他看见九龙带,看见染血杖,看见跪着的塞娅,看见腕上缠血的雪玲,脸色终于一寸寸灰败。
“儿臣……”
他刚开口,乾隆忽然抬手,一掌掴在他脸上。
清脆一声,震得灯焰狂跳,血沫四溅。
“你告诉朕,”老人声音嘶哑,却字字如钉,“雪玲不过十一二岁,她顶撞你,能顶撞到何种地步,值得你下五十杖?值得你命人用嵌刺的檀木杖?值得你——”
他猛地扯开永明袖口,露出他腕上那串佛珠——正是昨夜行刑后,他亲手挂在书房堂前的“功德珠”,以示“执法无私”。
“你执的不是法,是你永明家的私怨!”
乾隆一脚踹翻他,永明扑倒在地,朝服上的金翟鸟被雪埋住,像被射落的死禽。
“传旨——”
乾隆转身,解下自己狐腋斗篷,亲手裹住塞娅肩,声音低沉,却传遍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