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鼓四声,坤宁宫后的夹道里,风像薄刃贴着墙根刮过。
雪玲被反剪着双手按在春凳上,月白中衣褪到腰际,露出肩胛两枚瘦小的蝶骨,在灯下泛着惨青。她阿玛执杖而立,蟒袍下摆扫着砖缝,像一截冷铁。
“五十。”永明开口,声音比风还硬,“一杖不少。”
崔良跪在一旁,额头抵着砖,血从鼻沟里滴成细线。他想喊“四阿哥息怒”,却被永明一脚踹在肩窝,滚出半丈远。
第一杖落下时,雪玲听见自己脊椎“嗡”地一声,仿佛有人把铜锣贴着她耳廓敲。她没叫,只把脸往春凳的粗布里埋,咬了一嘴棉絮。第二杖、第三杖……杖杖带着破风,像冬夜猎户打折枯枝。
到第七杖,臀腿间已渗出血迹,在凳面上晕成一枚小小的朱砂梅。
弘昼赶到时,正看见第十杖举起。少年世子连蟒衣都未换,腰间玉扣被扯得半松,手里还攥着那截刚削好的并蒂梅接穗——芽尖已被他掌心的汗沤得发软。
“四阿哥!”弘昼横臂挡在杖前,袖口扫过永明的手背,“皇上尚未下旨,您私动家法,不怕御史弹劾?”
永明冷笑,目光像钉子钉在弘昼脸上:“本阿哥教女,世子也要拦?”
弘昼抬眼,眸色沉得能滴墨:“她若真死在这儿,明年正月,皇上问谁要‘千瓣朱砂’?”
永明手腕微顿。杖尖在离地半寸处颤了颤,血珠顺着木纹滚落,像一串未绽的梅苞。
“让开。”永明声音低下去,却更冷,“本阿哥今日不罚,明日她就能掀了太和殿的屋脊。”
弘昼不退,反而屈膝,单膝点在雪地里,月白蟒衣下摆瞬间被血泥浸透:“那臣请代杖。”
永明眯眼,打量少年。空气里浮着极细的冰碴,落在两人睫毛上,像撒了一把碎盐。
“世子代杖?”永明忽然笑了,笑意却卡在唇纹里,“你可知代杖需双倍?”
“一百。”弘昼解下玉带,双手奉过头顶,“臣领。”
雪玲在这时抬头。她脸色白得近乎透明,唇被咬得翻出血肉,却拼命摇头:“……不干他事。”声音像钝刀割过纸,哑得只剩气音。
永明没看她,只盯着弘昼:“你凭什么?”
弘昼垂眸,掌心那截并蒂梅接穗被体温焐得微微发潮。他轻声道:“就凭臣昨夜已同她一起,把‘千瓣朱砂’接回老桩。王爷若打坏了她,明春御苑缺供,皇上追责,臣愿一力承担。”
永明的瞳仁骤然收缩。他想起今晨司苑局呈上的折子——“千瓣朱砂”被刨,恐伤国运。若真能接活……
“你接的?”永明声音里第一次带了一丝裂缝。
“是。”弘昼抬头,目光笔直撞进永明眼底,“臣以血为蜡,封了接口。若活,臣请王爷饶她;若死——”
少年顿了顿,忽然笑了,笑得像把刀尖对准自己心口:“臣与她同罪。”
雪玲的眼泪终于滚下来,砸在春凳的血丝里,晕成更深的梅痕。
永明沉默良久,忽然扬手——
“杖折五十,不必再数。”
“啪”一声,檀木杖断成两截,一截滚到雪玲手边,断口参差,像被冬雷劈过的老梅桩。永明转身,蟒袍下摆扫过血迹,留下一串暗红脚印。
“明日卯正,把接活的‘千瓣朱砂’抬到乾清门外。”他背对众人,声音像冰下暗流,“若有一片花瓣未展——”
未尽的花被夜风吞没,却比任何刑罚都重。
弘昼解开自己外袍,裹住雪玲。少年指尖微颤,却固执地把她打横抱起,月白中衣与蟒衣交叠,血与雪同时洇开,像一幅未干的《寒梅卧雪图》。
崔良踉跄着爬起,手里还攥着雪玲那团湿棉纱,忽然嚎啕:“活了……一定活……”
远处,更鼓无声。小雪坡上的土坑被月光填平,那几点朱砂瓣早被踩成泥,却有一缕极淡的梅香,从弘昼怀里的接穗上飘出来,穿过宫墙,穿过杖痕,穿过未至的惊蛰——
像一句提前写好的谶语:
“杖折五十,梅骨犹香;春雷未响,根已回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