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萨,辰时三刻,布达拉宫东侧的“彩虹楼”外,三百盏酥油灯同时跃起焰舌。
风从雪山来,卷得灯影乱摇,像无数金红的鹤,扑翅撞向黎明。
永明跪在丹墀下,白狐斗篷早被雪打湿,却纹丝不动。
他手里攥着那枚胡桃木“倔驴”小印,指腹摩挲得发亮——印底胭脂早被血替代,是他自己咬破的唇。
“再进去一个人!”
藏语、汉语、蒙古语交叠的喊声里,稳婆的嗓音劈了叉。
永明猛地抬头,额前碎雪簌簌落。
按藏俗,男子不得进产房,可此刻规矩被疼痛撕得粉碎。
他起身,斗篷“哗啦”一声掀成白鹰,被图海一把按住肩:
“主子,再等等——”
话音未落,楼里传出塞娅一声长啸,像母豹踏雪,震得檐角铜铃尽哑。
……
产房里,炭火蒸腾,羊脂酥油灯把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晃成巨大的护法神。
塞娅仰面躺在虎皮褥上,发辫早被汗水浸透,却固执地不肯散。
她手里攥着——
那是小燕子缝的雪羚小靴。
靴筒上的并蒂莲被血点染,红得像雪中燃火。
每阵痛袭来,她就用靴尖去勾床边的鎏金小风铃——
“叮——”
昆仑玉铃舌撞碎呻吟,把痛击成碎银。
稳婆抱着滚水进进出出,铜盆里的水由清变红,再由红变清,第三遍时,门口突然“咚”一声巨响。
众人回头——
永明双膝跪裂门槛,雪沫顺着他披风漫进来,像一条白河。
他不说藏语,也不说汉语,只把掌心摊开,露出那只羊脂合卺杯。
莲心红豆在灯焰里微微鼓胀,仿佛两颗跳动的心。
塞娅远远看见,忽然笑了,汗湿的鬓角翘出小小弧光。
她伸手,把合卺杯夺过来,一口咬在杯沿——
“咔”
玉屑混着血腥味,在舌尖炸开。
下一瞬,她借着股疼,猛地挺身——
“哇——”
婴儿啼哭破窗而出,撞得雪山回声隆隆。
像千万匹白驹,从天际奔腾而来,踏碎长夜。
……
“女孩!六斤七两,头发能绕手腕三圈!”
稳婆用藏语唱着,把孩子倒提,一巴掌拍在臀上。
第二声啼哭更亮,震得灯焰倏地拔高,竟将屋顶一缕积雪烤出一道泪痕。
塞娅瘫回虎皮褥,却固执地伸手:
“靴子——”
稳婆愣住,还是旁边的蒙古嬷嬷懂,把雪羚小靴递过去。
她把孩子的小脚往靴里一塞——
正正好好。
靴筒上的并蒂莲被体温一烘,竟渗出极淡的胭脂香,混着乳膻,说不出的好闻。
门被彻底撞开。
永明几乎是爬进来,雪与血在他膝下混成冰泥。
他先看孩子——
那小脸皱成红果,额心一点胭脂痣,恰落在眉间雪山。
再看塞娅——
她正用靴尖轻晃风铃,叮当作响,像替谁奏完最后一记迎亲鼓乐。
四目相对,万语千言。
塞娅却先开口,声音沙哑却带笑:
“听——”
叮——铃——
“小燕子公主的贺礼,到了。”
……
布达拉宫最高处,号角吹响,五彩经幡同时猎猎。
图海捧着银盘进来,盘上覆白绫。
永明揭开——
竟是一对雪隼,通体无一根杂羽,瞳仁却红如红豆。
它们脚上各系一条红绫,打的是中原如意结。
图海低声道:
“皇上口谕——”
“‘固伦公主传喜有功,特赐雪隼一对,为世子贺。’”
“另——”
图海从怀里摸出一封火漆信,封口盖着紫禁城小燕子专属的“倔驴”木印。
永明指尖发颤,拆开——
里头只有一张胭脂纸,被剪成燕子形,上面歪歪扭扭一行字:
【四哥,
孩子落地哭第一声,
我就让说书先生开《雪山飞喜》新段子,
全北京城今天加菜,
冰糖葫芦管够!
——第一干娘】
胭脂纸背面,还沾着一粒糖霜,像雪里开出的甜。
……
夜。
采虹楼外,雪又悄悄落。
永明抱着孩子,倚在塞娅枕边。
风铃叮叮,雪隼在檐下相依取暖。
孩子忽然努嘴,发出极轻的一声“咿——”。
永明低头,用额头碰了碰那片柔软的鬓发,低声道:
“小名就叫——”
“雪铃。”
塞娅弯唇,把合卺杯递到他唇边。
杯内残酒已温,莲心红豆浮浮沉沉,像两粒永不沉没的春信。
永明就着她手,一饮而尽。
窗外,雪停了。
月亮升起来,照得雪山泛出淡金的暖。
风铃最后一次轻响——
叮——
像极远的地方,有人挥着冰糖葫芦,大声喊:
“四哥!
六月后,
全北京城——
等你喜酒!”
永明抬头,眼底映出千里之外的蓝天。
他轻声答:
“必归。”
雪原春信,
自此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