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只眼睛飞起之后,第二只眼睛才学会俯瞰。”
鼓声第二响,不是“咚”,而是“嗒”。
像一滴墨坠进宣纸,声音在红毯上晕开,竟成一圈极黑的涟漪。
——第二局,福尔泰对令光。
校场东南角,日晷指针刚触巳时,令光已立在擂台西臂。
他着素白僧衣,衣无缝,却缝满光。
每走一步,衣上便有一枚“日纹”亮起,像有人把正午提前裁成了布。
头顶无发,却有十二道“发影”——
不是头发的影子,而是光逆流的残像,垂在脑后,像十二束倒生的黑葵花。
福尔泰从北廊步出,仍披那件旧狐裘,裘色苍灰,毛尖却浸过松烟墨,远远看去,像背着一团将雨未雨的云。
左手提一只空鸟笼,笼门已开;右手执一柄“折扇”,扇骨是竹,扇面却无缝,只绷着一层“影纱”——
纱上无画,却可临时“借影”:
影来则纱现图,影尽则图亡。
二人相距三丈,却未互视,只同时抬头看顶。
顶空无镜,只悬一物:
那是一枚“光漏”,形若铜漏,却滴的不是水,而是“光砂”。
砂粒银白,漏口仅容一粒,每落一粒,便在地毯上击出一声“嗒”,并绽成一朵三寸高的“光莲”。
莲开一瞬,即收拢为一线,重新射回漏口,循环成计。
——第二局规矩,只一句:
“光先灭者,影先绝;影绝即人负。”
“嗒。”
莲开在二人正中。
灵光不抬手,只眨一次眼。
眼眨成缝,缝中生出一枚“瞳影”——
黑而圆,像一枚被摘下的眼珠,却薄如剪纸,贴地疾飞,一瞬便把光莲吞吃。
莲灭,瞳影胀成莲形,竟在令光脚边重新绽开,只是花色成玄。
福尔泰微笑,折扇轻叩鸟笼,笼里飞出一只“影雀”——
雀无实形,只是一团剪空的乌绒,翅上负着“空”字。
雀不飞高,只掠地而过,翅尖在瞳莲上方一点,
“空”字被反写入莲心,玄莲顿时成了“空莲”,花瓣透明,即将消散。
令光第二次眨眼,双睫交击,竟发出“叮”的金石声。
睫毛影脱眶而出,化作两柄“睫剑”,交叉斩向影雀。
雀不躲,反迎剑而上,被斩成三缕更小的墨烟。
烟未散,忽在空中排成三枚篆字:
“借”“汝”“光”。
三字同时爆开,竟把睫剑折射成六段,断段掉头,反向令光眉心刺去。
令光不挡,只口诵一声:“唵。”
字出无声,却有一圈“声影”自唇边荡开,形如梵轮,色如琉璃。
睫剑一触声影,立即软化,重新变回两排睫毛,落回令光眼底,却变成白色——
睫毛被“光化”,成了“光睫”。
光睫眨第三次,每眨一次,便有一枚“小太阳”从睫毛末端脱落,悬在令光周身,共得七枚。
七阳轮转,照得擂台无影——
无影,便是让福尔泰的“影雀”与“影纱”皆失据。
雀将散,笼将空。
福尔泰忽以扇柄击自己胸口,“噗”地吐出一口“影血”——
血黑而稠,落地不扁,反竖成一枚“影柱”,柱头开叉,化作一株“影树”。
树上无叶,却结着七枚“影果”,果形皆似鸟笼。
福尔泰伸扇一敲,第一枚影果坠下,果壳碎,竟弹出又一只影雀——
此雀与先前那只一模一样,却背生倒刺,刺上串着第一粒“光砂”所化的莲心。
雀翅一振,把莲心抛向空中七阳。
莲心见光即长,化作一面“黑镜”,镜背朝阳,镜面照地——
于是地上终于重新出现影子:
不是人影,而是“阳影”。
七枚太阳,被黑镜一折,竟在镜中映成七团“乌日”。
乌日落镜,其影投地,便成七滩“墨日影”。
影有日形,却无日热,反带阴寒。
令光周身真阳,被墨日影一衬,顿时失光——
光失,则阳灭;阳灭,则阴生。
“嗒。”
这一粒,落在令光僧衣前襟。
衣上日纹被砂击碎,碎纹竟流成一行梵字:
“光明所照,影亦随行。”
字成即黑,黑沿衣纹游走,像给白衣描了一道“墨筋”。
令光低头,以指尖沾墨筋,随手一捻,竟抽出一柄“光筋剑”。
剑长三尺,却软如绸带,剑身布满“闪文”,一动便炸出碎金。
令光持剑,不刺人,而刺镜——
一剑挑向空中黑镜。
镜被剑尖点中,发出“啵”的一声,裂成七瓣,瓣瓣皆成鸦形,反扑七阳。
鸦背镜,镜映鸦,一时间天空出现“七鸦吞日”之景。
真阳被鸦啄食,光漏中的砂粒顿时暗了半分。
——光将灭。
福尔泰见阳晦,折扇骤收,扇面影纱卷起,竟把自己全身罩住。
纱内无光,他便在暗中“自影”——
以扇骨为剪,以心口为纸,剪下一枚“心影”。
影成狐形,大小如拳,狐尾却长九寸,寸寸生眼。
福尔泰把心影按入自己胸口,再抬眼时,双瞳已变成兽瞳——
竖仁,金底,黑梢。
他轻声道:“借我狐影,换你光魂。”
语罢,九尾狐影从他后背整幅褪下,毛色苍灰,像披风,又像一片将雨未雨的暮云。
狐影贴地疾奔,不扑令光,而扑那七只吞日鸦。
每扑一记,狐尾便甩出一枚“尾眼”。
眼睁开,便射出一道“瞳光”——
光色玄紫,照物无影,反能把影“照实”。
鸦被瞳光射中,竟由乌返白,重新化为光砂,却不再飞回光漏,而被狐尾卷走,共得七粒。
狐影归,福尔泰折扇再展,扇面影纱上已多出七颗“星砂”,排成斗形。
他把扇一翻,斗柄指向令光。
星砂斗转,七粒光砂同时飞出,在空中排成一枚“光符”:
“影”字,却用光写成。
光符压向令光,像一轮日,却带影的重量。
令光抬眼,见光符压顶,不躲不闪,只双手合十,诵第二声:“嘛。”
字出,他脚下那滩被黑镜折出的“墨日影”忽然立起!
影如日,日如轮,轮边缘却伸出一圈“影刃”。
令光以手为柄,把整个墨日影提起,像抡一面黑日盾,迎向光符。
光与影一撞,竟无声。
只迸出一道“灰线”——
线极细,却极长,一头连着光漏,一头连着影树。
灰线过处,光漏之砂瞬成白石,影树之叶瞬成白灰。
二者同时失去颜色。
——光与影,同时走向“无色”。
无色,即无光,亦无影;
既无光,则光灭;既无影,则影绝。
二人同时负?
不,规矩是“光先灭者,影先绝”。
须有一方,让对方的“光”先死。
“嗒。”
这一粒,竟落在灰线上。
砂触线即裂,裂成两半:
一半仍白,一半却黑。
白者飞回光漏,黑者飞入影树。
光漏得白砂,重亮;影树得黑砂,再荫。
——一切仿佛回到开始。
但令光知道,自己已失“第一光”。
那粒被狐尾卷走又吐回的光砂,已非纯光,而是“影砂”。
影砂入漏,便似在光源里埋下一滴墨。
墨将慢慢洇开,直至光露全黑。
他须在那之前,让福尔泰的“影”先绝。
令光忽收光筋剑,双手捧自己面庞,像掬一捧水。
捧起的,却是“面目之影”——
一张“脸影”被他整幅揭下,薄如蝉翼,色如暮云。
脸影在掌心折成一朵“人面莲”。
令光以莲为灯,以自身最后纯光为芯,点燃。
火色极白,白到无温。
火光照处,一切影子皆“透明”——
狐影透明,影树透明,福尔泰自己的影子也透明。
透明之影,即“无影”。
福尔泰忽觉脚下发虚,低头一看,自己靴底已看不见阴影——
他正“离地三寸”,被光举在空中。
无影,便不能再“借影”;
不能借影,他的所有影术皆失效。
令光捧莲,步步逼近,每一步,都在替福尔泰“消影”。
只剩最后一寸,福尔泰的狐裘下摆也将透明。
就在此时,福尔泰忽把折扇一抛,扇面影纱在空中自行展开。
纱上七颗星砂斗柄逆转,竟把“光漏”整个倒转!
漏口朝下,已滴未滴的十三粒光砂同时坠落。
砂粒在空中连成一条“光鞭”,鞭头直抽那朵“人面莲”。
鞭触莲,莲火骤灭。
火灭,光失;
光失,影还。
福尔泰的影子“啪”一声重新贴回靴底,像一块湿布摔在地上。
他趁令光掌中无莲,折扇回手,扇骨一合,扇棱竟弹出薄刃,刃色如墨。
他掠身而上,一刃划过令光僧衣下摆。
衣裂,那道被墨描过的“光明所照,影亦随行”顿时断句。
句断,光咒破;
咒破,令光周身七阳同时熄灭。
光漏最后一粒沙,在此刻黯然成灰。
铜漏空,光莲灭。
令光立于暗,福尔泰立于影。
二人同时抬头,只见那道“灰线”已完全黑透,像一支悬空的墨笔,在虚空写下最后一行:
“光先灭者,影长存。”
——影未绝,光已灭。
永恒在台南,抬手,声如磬:
“第二局,福尔泰胜。”
令光合掌,面色无喜无悲,只把手中残剩的“脸影”重新贴回。
却留了一角未贴——
那角缺口,正是一枚“狐瞳”的形状。
他轻声道:
“小僧留一影眼,回看自己。
施主亦留一光砂,自照其心。
三问之后,愿再与施主,共答最后一问。”
福尔泰收扇,狐裘下摆仍缺一角,露出里面月白中衣。
他笑答:
“下一问,不在擂台,在人心。
大师若来,福某以狐火煮酒,以影纱为杯,
再请大师——
共饮一盏,无色之光。”
风第三次起,
吹灭光漏,
吹散狐影,
却吹不动那枚悬空的“狐瞳”与“光砂”,
一黑一白,
像给即将到来的第三局,
点上了
第二只
会飞的
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