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无匾,梁无彩,只悬那柄割稻镰刀,刃口朝东,映进第一缕日色,像替新府开锋。
小燕子赤足立于红毯,毯上织万顷稻浪,她脚尖点一穗,金印别在腰后,印绳勒得紧,像要把她钉在“公主”二字上。
案上供昨夜新蒸的“试验田第一锅饭”,饭上插单株稻,谷粒未脱,粒粒指天,像一柄袖珍长戟。
老桂领头,五人低眉穿廊而来——
脚步轻重有序,恰合五声蛙鼓:
老桂沉,芒姐稳,阿梨碎,小满脆,小印子轻。
至堂前,不跪,先脱鞋。
小燕子定的规矩:府内无跪,只除祭稻;
脱鞋,是“把命先留在门外,带心进来”。
小印子先开口,声音还透着少年公鸭嗓,却字字圆:
“奴小印子,愿为殿下刻字,也刻得清自己斤两。”
说罢,双掌托上一粒米,米背已刻完《大学》第一章,笔画细过发。
小燕子两指捏米,对着日一照,米心透亮,字却连成一片墨网。
“刻得密,看不清;刻得疏,才见天。
回去把《大学》磨平,改刻《稻经》——
只许留十二字:
‘稻下藏鱼,剑底藏花,人心藏洼。’”
小印子躬身退,米被留在案上,成了“第一贡”。
阿梨捧一只空算盘,珠子上用朱砂点染,像串小红豆。
“奴阿梨,会算银,也会算星。
愿把殿下的瓦算成山,把山算成田,把田算回碗。”
小燕子伸指,在空盘上一拨——
啪!
空珠相击,竟发出脆响。
“空盘最响,满盘无声。
从今日起,你管账,先记一笔‘负’:
‘本公主,欠天下饿人一口饭。
利滚利,到明年今日,要还他一整座稻浪。’”
阿梨领命,把算盘高高举过顶,像捧一只看不见的斗笠。
小满赤足,脚踝系细草绳,绳上串三粒陶珠,走路叮叮。
她双手捧一盅清水,水面浮半截稻根,根须洁白,像婴儿的睫毛。
“奴小满,能在暗渠睁眼,也能在浑水辨味。
愿做殿下的尾鳍,先试水,再试人。”
小燕子接过水盅,不饮,反手泼向红毯——
水痕迅速被毯吸走,只剩稻根干缩。
“水归土,根归我。
从今日起,你守暗渠,
每日寅时,舀第一级沉沙池水给我洗脸。
若有一日水变浑——
你就把脸埋进去,
替我尝那口浑,
再告诉我,是谁在 upstream 吐唾沫。”
小满笑,露出两颗小虎牙,像把誓言当糖嚼。
芒姐最后上前,手托一只空鸟笼,笼门已拆,只剩骨架。
“奴芒姐,会缫丝,也会缫话。
愿做殿下的第三只耳,
听不见的,我来听;
听得见的,我来忘。”
小燕子伸指,穿过笼栅,在芒姐掌心写一字——
“哑”。
写罢,她收回手,指尖沾粉,是芒姐掌心的茧。
“从今日起,
你白天可以说话,
夜晚必须哑。
若破戒——
就把你缫出的第一句话,
自己吞回去,
系成死扣,
挂在镰刀上,
当风铃。”
芒姐垂头,把鸟笼倒扣在自己头上,像戴一顶无形的纱帽。
老桂不托物,只拍自己膝盖,声音闷如远鼓。
“奴老桂,见过三代帝王,也见过马哭。
腿有旧伤,跪不下去,只能弯腰。
愿把殿下的马背,当我最后的龙椅。”
小燕子走近,俯身,用金印在他膝盖上轻轻一压——
“痛不痛?”
老桂咧嘴:“痛才记得住自己是奴。”
“好,从今日起,你守马,也守史。
每日睡前,给我讲一段旧朝旧事,
声音不许高过蛙鼓;
若讲错一个字——
你就用马粪纸把错字写下,
自己吃了,
让旧史变成新屎,
肥我的田。”
老桂笑出泪,弯腰九十度,像给旧朝鞠最后一躬。
小燕子回案,取那株插饭的单穗,手起镰落,切成五段,每人一段。
“含在嘴里,不许嚼,不许咽。
等它自己发芽,
发在舌底,
发在心上,
发成你们的新名字——
阿梨,叫‘穗一’;
小满,叫‘穗二’;
小印子,叫‘穗三’;
芒姐,叫‘穗四’;
老桂,叫‘穗五’。
稻不枯,名不丢;
稻若枯,名自朽。”
五人含稻,齐声:
“谢殿下赐穗,
也赐朽。”
小燕子转身,背对五人,面对堂外初升的太阳。
“去吧,
今日无差,
先去把鞋找回来,
穿上,
再到田里踩一脚泥,
才算真正踏进我的门槛。”
五人退至门口,忽听她补一句:
“记住——
你们是奴,也是种;
是仆,也是稻;
是影子,也是茬。
明年此日,
我要看到你们嘴里那截穗,
变成一片新的秧,
插在我亲手划的那条线上,
迎稻香,
也迎——
你们自己。”
人走尽,正堂只剩小燕子。
她取下腰间金印,翻到底,看那行小字,
轻声背对面镰刀:
“稻下养鱼,剑底藏花……
今日我种下五颗‘穗’,
若有一日他们芒刺天,
朕——
许我反我自己。”
晨光移到镰刀锋口,一条细线恰好切过她倒影的颈,
像提前替这座新府,
割开了一道
只有稻粒、蛙声与五截嫩穗
才愈合得了的
——新切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