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前夜,京城的月亮像被新米浆洗过,白得发甜。
小燕子踩着梯子,把最后一盏“听雪桥”灯挂到坤宁宫后苑的稻埂上——灯面是她自己糊的,画了只歪脖雀,旁边题一行小字:
> “愿我如稻,自有锋芒,也自低头。”
二十三岁的姑娘,再不是当年被皇帝抱下马车的稚童。
她个子拔到七尺,肩背薄而挺,穿一件月白窄袖短褂,腰间系着额娘去年秋分给她的旧罗带,洗得发毛,却绣着两朵并肩的梨花,像把父母的掌纹缠在自己身上。
灯穗垂下来,扫过她耳侧。
那里有一粒小小的稻壳形状的痣,是十四岁那年随阿玛南巡,在丹阳驿稻田里被叶锋割破的疤——当年出血,如今却像一枚暗金色的种子,嵌在耳垂里,随心跳轻轻摇晃。
“小燕子——”
皇后在埂下唤她,声音被夜风吹得散开。
“来了!”
她应一声,却先伸手把灯罩里那粒偷藏的桂花糖剥出来,飞快含进嘴里。
甜味一炸,她眯起眼,想起十年前爹爹在这里割第一镰新稻,她趴在稻茬间捡穗,捡着捡着,把一根稻芒戳进指肚。
当时她哭得抽抽噎噎,阿玛却笑,说:
> “稻芒是稻的剑,也是稻的铠甲。
你要学它,先学会疼,再学会不怕疼。”
如今那处指腹早成了硬茧,她却把这句话誊进了自己的二十三岁——
疼是生,不怕疼是活。
皇后站在田埂尽头,穿一件缃色对襟衫,发髻低低绾着,鬓边别一枝刚剪下的晚桂。
秋分的风把她的衣袖吹得鼓起来,像一面温柔的旗。
她抬手,替女儿把灯线系紧,指尖碰到小燕子腕上的青筋,微微一顿:
“脉跳得这么急,明儿要进讲筵,怕不怕?”
小燕子笑出一声“嘁”,从袖里抽出一卷《齐民要术》的补遗,在掌心拍了拍:
“怕什么?今日司农寺的老大人们还问我,稻下养鱼之法可敢在御田里试。
我回他们——”
她故意拖长声调,学父亲当年在朝堂上的低哑:
> “敢,怎不敢?
朕的女儿,若连泥都不敢踩,还配吃这碗桂花糖粥?”
皇后被逗得弯了眼,却伸手在她额头轻轻一叩:
“没大没小。”
母女并肩往回走,稻叶在脚边沙沙响,像无数细小的唇,替她们说悄悄话。
灯影晃过,小燕子忽然低声:
“额娘,我昨夜梦见丹阳驿。”
皇后脚步不停,只把呼吸放轻:“嗯?”
“梦见那间偏厢的门没关,风吹得油纸窗一鼓一鼓,像有人在里面哭。
我推门,看见一个穿藕荷色小袄的姑娘,背对我坐在窗前,看一片染血的‘听雪桥’。”
皇后停住,转头看女儿。
二十三岁的姑娘,眼尾已有了淡淡一道褶,却与皇帝年轻时的锋利不同,那是被阳光晒过的稻色,温暖里带一点倔强的苍白。
“然后呢?”
皇后问。
“我喊她‘额娘’,她不回。
我喊她‘孙稻’——”
小燕子顿了顿,这是皇后的小名,只有皇帝在极偶尔的梦呓里才会叫。
“她回头,却是我自己的脸。”
夜风掠过,稻穗低头,像替她们完成一次叹息。
皇后伸手,把女儿搂进怀里,手掌覆在她后背,隔着衣衫摸到那粒凸起的肩胛骨——
> 那是小燕子十七岁随军西征,替阿玛挡箭留下的疤。
箭镞擦过骨缝,她躺在床上烧了三日,醒来第一句话却是:
> “别告诉爹,他若哭,雪就化了。”
皇后记得,那时皇帝站在殿外,背对众人,把指节咬得出血,却硬是没回头。
如今,她把下巴搁在女儿肩头,声音轻得像给婴儿哄睡:
“你听好——
梦是稻壳,人是米。
壳可以碎,米要长。
你长大了,不必回头去捡那片油纸。
血与泪早被你阿玛和额娘熬成粥,灌进你骨头里。
你只管抬头,去种自己的田。”
小燕子没应声,只把脸埋进皇后肩窝,深深吸了一口气。
桂花香、稻叶香、母亲衣襟里淡淡的药香,像一张旧被,把她裹住。
半晌,她抬头,指着天边:
“额娘,月亮到中天了。
明儿秋分,爹说让我割第一镰,你可得给我熬粥。”
皇后笑,松开她,牵着她往殿内走:
“熬,双份糖。
一份偿你,
一份偿……”
她故意停住,抬眼看见廊下站着的人。
皇帝穿一件素绢中单,外罩石青纱袍,手里提着一盏小小的兔儿灯——
灯是内务府新制的,兔耳却歪了,像当年小燕子亲手给他折的那只纸兔。
他不知何时来的,也不知听了多久,只把灯递给女儿,声音低而稳:
“第三份,偿朕。”
小燕子接过灯,指尖碰到父亲掌心的裂口——
那是半月前在朝上,他为一项减赋的政事与阁臣争执,握拳太紧,旧疤再裂。
血渗进朱笔,把“蠲”字最后一钩染得殷红。
她忽然伸手,抱住父亲的腰,像抱住一棵被雷劈过却仍旧挺立的古树。
皇帝一愣,随即抬手,覆在她后脑,掌心那道新裂的口子里,血珠凝成一粒小小的稻壳色。
秋分的第一声鸡鸣,从皇城根下传来。
月亮偏西,稻埂上的灯一盏盏熄灭,只剩小燕子挂的那只“听雪桥”,还亮着。
风掠过,灯影在稻浪上晃,像一条细细的裂缝,从九安门一路裂到江南,再裂回来——
却不再合不上。
裂缝里,二十三岁的稻芒,正顶着月光与血,抽穗,扬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