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尽头,便是姑苏。”
前导侍卫低声回禀时,雪已化作冷雨,斜织在夜色里。
皇帝勒马,玄青披风兜头湿透,却无一滴渗进狐裘里——那一层雪水早被体温焐干,此刻只剩贴身的一层冰壳,随呼吸咔嚓作响。
他抬眼,远处河埠头一盏渔火,摇漾如豆,像荒坡那截残烛的魂,一路漂到江南。
“皇上,前头水网纵横,马匹难行。”
御前侍卫统领福尔康翻身下马,单膝陷进泥水里,“是否就地征船?”
皇帝没应声,只伸手抚过腰侧锦盒——那日孙氏怀里的空盒,如今盛着一撮干泥、三粒冻霜、半片带血的菊瓣。
盒盖“嗒”地弹开,寒气扑面,他忽然想起皇后临行前的话:
“若明日辰时未回,就拿这个换几车炭……”
于是低声道:“征船,去苏州阊门。朕记得,她说过,阊门外有座‘听雪桥’,桥下有卖糖粥的小摊,粥里漂桂花……”
声音越说越低,终被雨吞没。
乌篷船剪开河面,桨声吱呀,像老人缺油的关节。
船头挂一盏铁皮风灯,灯罩裂了条缝,火光顺着裂缝漏到水里,被雨脚戳得支离破碎。
皇帝坐在舱中,膝上摊一张皱褶的“私垦告示”——
“……每亩三百文,抗税者,犁舌。”
他指尖摩挲纸面,朱批早已晕成血污般的残红。
福尔康捧来干衣,他摇头,只问:“滩上流民,可有消息?”
“回皇上,”福尔康压低嗓音,“据线报,荒坡拿人的官差,半道被一队‘卖艺’汉子截住。那些汉子使的是北地拳路,领头的女子,肩披破氅,氅角绣金凤。”
皇帝指节一紧,舱壁“咔嚓”迸裂,木刺扎进掌心,血珠滚落,却不觉疼。
“小燕子……”他喃喃唤,声音被雨砸得粉碎。
船近阊门,雨忽收,天边残云裂开一道缝,月光像雪崩,倾泻在河面。
远处石桥影影绰绰,桥堍果然有个挑担的小摊,铜锅支在炭炉上,粥香混着桂花香,顺着潮气蜿蜒而来。
皇帝一步跨上岸,靴底踩碎一片薄冰。
摊前无人,只余一张矮凳,凳面磨得发亮,当中一道裂痕,像被刀劈过。
福伦俯身,从凳脚捡起一物——
凤血东珠。
拇指盖大的珠子,蒙了层粥雾,仍掩不住内里流转的赤光。
皇帝接过,珠子滚过掌心,所过之处,血痕与雨痕交织,竟透出几分暖意。
他忽然听见极细极细的一声笑,像幼雀啄开壳:
“爹——”
桥洞下,乌篷船阴影里,钻出一个小小身影。
破氅拖地,金线凤羽已褪成灰白,帽兜压到眉际,只露出一双眼睛——
黑得发蓝,蓝里燃火,火里映雪。
皇帝蹲身,想唤,喉咙却先一步被什么堵住,只发出粗嘎一声。
小燕子抬手,把帽兜往后一掀,露出整张脸:
左颊一道新伤,细如发丝,却渗着血珠,像雪里绽开的第一枝红梅。
她咧嘴,缺了颗门牙,笑得更亮:
“娘说,爹若来,必在月圆夜。让我把珠子放粥摊,自己躲远些——免得第一眼就被你逮回去打板子。”
说着,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三层揭开,里头躺着半块压扁的桂花糕。
糕面印着浅浅指纹,显是被人攥了一路。
“给你留的,”她踮脚,把糕往皇帝嘴边送,“娘和容嬷嬷去‘借’船了,说借到就顺运河去常州,那边有荒地,三百文一亩,咱不抗税,咱交钱。”
皇帝张嘴,糕屑沾唇,甜里带苦,像嚼一口碎冰。
他忽然抓住女儿手腕,指腹触到骨节,瘦得能捏碎。
“你娘……”
“娘在桥那头,”小燕子回头,辫梢甩出一串水珠,“她说,若爹一个人来,就带我走;若爹带刀带兵,她便带我跳河——河水急,跳下去,连尸首都省得埋。”
皇帝循着她手指方向,见石桥中段,立一素衣女子。
鬓如鸦羽,插一根枯枝作簪,枝上犹剩两粒干瘪的桂子,风一过,轻轻相撞,发出微不可闻的“嗒嗒”。
她脚边跪一人,背脊佝偻,怀里抱只空炭篓——
容嬷嬷。
老妇人抬头,额角清淤,却笑得慈柔:
“皇上,老奴给皇上请安。皇后教奴婢‘盘餐’,奴婢学会了——这江南的冻土,比北坡软,一锄下去,能翻出半筐藕节。”
皇后不语,只抬手,把鬓边枯枝扶正,像扶正一顶无形凤冠。
月光落在她脸上,照出眼角细纹,每一道都盛着风雪,也盛着不肯坠落的泪。
皇帝举步,鞋底与桥面薄冰相触,“嚓嚓”作响。
一步,两步……
第三步尚未落下,皇后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雪片落在热粥上:
“皇上,臣妾带孩子们,走了很远的路,才走到‘三百文’这条活路。您若执意带回,请先颁一道旨——
从今日起,荒坡免税,流民得垦;
贱籍可脱,饥儿得哺;
犁舌之刑,永废于世。
臣妾便随您回宫,火盆再灭,也无怨言。”
她说完,俯身,从桥栏摘下一盏残破灯笼,灯罩上“坤宁”二字,被雨水泡得发白。
灯笼递到皇帝面前,烛芯早冷,只剩半滴冻蜡,像一滴不肯坠的泪。
皇帝伸手,指尖碰到灯罩,又缩回。
他回头,福伦与侍卫们远远立在桥堍,刀未出鞘,弓未上弦,雪亮甲胄被月光一照,竟显出几分温柔。
小燕子攥紧他披风一角,小声补刀:
“爹,娘说,您若点头,她就请您吃热粥;若摇头——”
她指了指桥洞下乌篷船,船底已凿开一洞,河水汩汩涌入,“船沉了,我们就走水路,漂到太湖去当水贼。”
皇帝终于笑出声,沙哑,却带着久违的松快:
“朕……准。”
他解下腰间玉玺锦囊,随手抛给福伦,“拟旨,盖宝,传驿六百里,先免荒坡三年税。”
福尔康单膝跪地,双手捧玺,沉声应“嗻”。
皇后闻言,指尖一颤,枯枝簪“啪”地断裂,桂子滚落,被风卷进河里,打个旋儿,不见。
她抬眼,与皇帝四目相对——
雪夜江南,万籁俱寂,只余桥下糖粥铜锅“咕嘟咕嘟”,像谁把一颗心,终于煮得软糯。
皇帝蹲身,背对小燕子:
“上来,爹背你回家。”
小燕子欢呼一声,扑上去,破氅扬起,拍碎一地月光。
皇后俯身扶起容嬷嬷,老妇人把空炭篓倒扣,当作拐杖,三人跟在皇帝身后。
桥那头,卖粥老翁不知何时已回来,正往铜锅里撒新桂花,金屑纷飞,映得夜色都暖。
皇帝路过,顺手把凤血东珠丢进锅里:
“老板,粥钱,不用找。”
老翁眯眼笑,舀起一勺,珠沉粥底,如一轮红日,落进云海。
乌篷船重新系好,船板上的水渍,被月光铺成一条银色的路。
皇帝踏上去,回身,向皇后伸出手。
皇后指尖尚沾泥,却在半空停住,抬眸,望向北天——
那里,宫墙千里,雪压金瓦;
那里,火盆再灭,也有炭;
那里,折子堆案,朱笔如刀。
她深吸一口气,终于把手放进皇帝掌心。
两手交握,一片桂花糕屑,从皇帝袖口掉出,落在船板,被风一吹,像小小的帆,驶向远方。
桨声再起,吱呀——
却不是返京,而是沿河向东,去常州。
船头灯罩裂缝里,漏出的光,终于连成一条线,
像谁用月色,在江南的雪夜,
偷偷缝补了一道
名叫“坤宁”的
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