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忽然停了。
坤宁宫外的铜狮默默张着嘴,嘴里衔着半截冰凌,像衔着一把未出鞘的刀。
小燕子立在丹陛之下,素衣被风鼓起,像一只折了翼的鹤。
她手里仍端着那柄四寸玉刃,刃尖凝着两滴血,如今冻成了两粒赤色珠砂,在月光里微微发亮。
殿门半掩,里头没有灯,只有一棺、一镜、一炉冷香。
棺是空的,镜是碎的,香是灭的。
却偏有一缕青烟,从棺缝里钻出来,像有人在里面轻轻叹息。
“皇额娘……”
小燕子喊了一声,声音卡在喉咙里,化成一粒滚烫的炭,吐不出,咽不下。
她抬脚,却迈不过那道三寸高的门槛。
门槛上,有七岁的她磕过的血口子,如今被雪填平,像一条愈合的旧伤。
——“娘娘,您喝一口,是御膳房新做的杏仁酪。”
——“小燕子,你喂我,我便喝。”
记忆里,景娴就倚在那张软榻上,笑得像一盏将熄未熄的灯。
她一勺一勺喂,她一口一口咽。
酪甜,嘴甜,心也甜。
后来,酪里掺了鹤顶红,甜还是甜,却苦进了骨头缝里。
小燕子忽然跪下去,双膝砸在雪上,“咚”一声闷响。
玉刃脱手,斜插在面前,像一块小小的碑。
“我做不到。”
她对着那口空棺,喃喃。
“他们都说,我杀您一次,就能杀您第二次;说我只要再剜出您最后一寸影子,便可做永远的皇太女。”
她笑了一声,比哭还难听。
“可他们没告诉我——影子若没了,我就再也记不起您的模样。”
风掠过,碎镜在地上“叮铃”乱颤,像无数细小的反驳。
“皇阿玛说,皇后不死,我便永远是端酪的小格格。”
她抬手,捂住眼,血与泪从指缝渗出,在雪地上砸出一个个小小的红坑。
“可我愿意做那个小公主!我愿意一辈子给您端酪、赔笑、挨板子!我愿意!!”
最后一句话,她是吼出来的,吼得声嘶力竭,吼得檐角冰凌簌簌断落,像一场迟到的雪崩。
殿内,那缕青烟忽然摇了摇,竟飘到她面前,在她冻紫的指尖绕了一圈,像一只手,轻轻握住她。
小燕子怔住。
她低头,看见自己掌心不知何时多了一粒珍珠——
那是景娴凤冠上掉落的最后一颗,雪亮滚圆,映着她自己的眼睛:
七岁、十七岁、二十七岁……
每一岁都在里面,每一岁的额娘都在里面。
“原来您……一直带着我。”
她合上掌心,把珍珠按在心口,像按熄一块烧红的烙铁。
雪又开始下,一片片大如席,落在她肩头,落在玉刃上,落在那道三寸门槛上。
她伸手,把玉刃拔起,却不再握它,而是将它平放在棺盖上,刃尖朝外,像交出一柄凶器,也像交出一颗心。
“皇额娘,”她轻声说,声音低而稳,
“弑母的罪,我背了十年;
弑父的罪,我可以再背;
可弑您的罪——”
她摇头,泪砸在玉刃上,碎成八瓣,
“我背不动,也不背了。”
她俯身,在棺前叩了三个头。
每叩一次,雪便浅一分;每叩一次,青烟便淡一寸。
第三个头抬起时,青烟已散,雪已停,天已微亮。
她起身,转身,背对坤宁宫,背对空棺,背对那柄玉刃。
一步,一步,往宫外走。
“皇太女我不做了,
龙椅我不坐了,
史官的笔,他爱怎么写就怎么写。
从今往后——
我只是小燕子,
只是您的女儿。”
她走得很慢,却没有回头。
雪地上,留下一行深深浅浅的脚印,像一串省略号,把后面所有的血腥、权谋、遗诏、殉葬……
统统删去。
天边,一线曦光刺破云层,照在她褪了色的素衣上,像给她缝了一件崭新的凤袍。
凤袍无冠,无珠,无刀,却暖。
——“皇后是我小燕子的额娘,我不能杀她。”
这句话,她没说出口,却让风带去了紫禁城每一个角落。
于是,百年后的史书里,有一行小字,被墨反复涂改,最终只剩一句:
“乾隆十四年,皇太女失踪,
坤宁宫棺椁自阖,
皇后旧影,忽明忽灭,
终不可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