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仍立在丹陛之下，雪粉落满肩头，像披了一层冷白的丧服。
他眼睁睁看着小燕子把最后一枚铜钉楔回，那“咚”的一声闷响，仿佛敲在他自己的天灵盖上。
“她……她方才说什么？”皇帝声音嘶哑，像锈钉刮过铜镜，惊得身旁太监齐刷刷跪倒。
没人敢答。
小燕子却转身，一步一步踏下玉阶。雪色映在她脸上，泪痕早凝成薄冰，唯余颈侧那瓣朱砂梅灼灼怒放，像一簇不肯熄灭的火。
乾隆终于回过神来，龙靴急碾雪泥，伸手去拽她臂弯：“小燕子——”
指尖刚触到素衣，少女猛地旋身，广袖扬起，带起一阵锋利的雪尘。啪！
一记耳光脆生生落在皇帝脸上。
满殿侍卫、太监、内务府官员，连同刚刚赶来的傅恒、和珅，俱是膝盖一软，扑通扑通跪成一片。
雪地里黑压压的人头，却无一人敢出声。
乾隆自己也被打懵了，半晌才尝到唇角腥甜。他捂着脸，龙瞳震颤，像被这一掌劈开一道裂缝，露出里面深不见底的惶惧。
“你……”
“弘历。”小燕子第一次直呼圣讳，声音不高，却冷得比雪还薄，“皇额娘让我带刀。”
她缓缓抬手，从袖口抽出一物——
那是一柄长仅四寸的玉柄小刃，薄如柳叶，通体浸在夜色里，竟映不出一点光。刀身以银丝嵌出两字：
“景娴”——皇后闺名。
乾隆瞳孔骤缩。他认得这刀：是景娴出阁那日，孝圣宪皇后亲手所赐，说是“防身”，实则“警心”。二十年来，她从未离身。
如今刀在人亡，刀却到了小燕子手里。
“她把这把刀留给我。”小燕子指尖抚过刀脊，声音轻得像叹息，“她说——”
少女抬眼，眸中两簇幽绿的火终于烧到皇帝面前：
“‘若有一日，你皇阿玛以“遗旨”二字囚你、囚我、囚天下，你便用这把刀，替我把遗旨剖开，看看里头藏的是圣旨，还是血书。’”
乾隆踉跄半步，龙靴踩碎一块冻雪，发出清脆裂声。他忽然觉得胸口那道旧疤——三十年前夺嫡时留下的箭创——毫无预兆地崩开，疼得他几乎弯下腰。
“小燕子……”皇帝声音低下去，竟带着一点求饶的意味，“朕可立时召内阁、宗人府、钦天监，当众开读皇后遗旨，若有一字虚言——”
“晚了。”
小燕子截断他，反手将刀尖对准自己胸口，刀柄却递向皇帝。
“皇额娘说，遗旨早在你袖中。”她目光落在乾隆右袖——那里，一道极细的杏黄绫角若隐若现，像毒蛇吐信。
皇帝脸色瞬间惨白。
他确实袖了那份“遗旨”：白纸黑字，盖着凤印，写着“皇后自愿殉葬，以全帝名”。只要明日天明，这份绫书便会昭告天下，而皇后梓宫也将永远钉死，再无人敢疑。
可如今，棺木里那只铜铃脆响，雪夜里那一声“疼吗”，还有女儿掌心里“弘历杀我”四个字——像四把钉子，把他预先写好的“圣君”剧本撕得粉碎。
“朕……”乾隆嘴唇颤抖，伸手去抓那刀，却抓了个空。
小燕子已转身，刀尖划破她指尖，血珠滚落，滴在雪里，绽成一串细小的朱砂梅。她一步一步，一步一刀，直往宫门走去。
“小燕子！”皇帝终于嘶吼出声，嗓音裂得不成调，“你要去哪？”
少女停住，回头，冲他举起那柄染血的短刃——
“去午门。”
“去敲登闻鼓。”
“去告诉天下人——”
“皇额娘不是薨，是杀。”
雪忽然大了。
无数鹅毛旋落，像一场逆向的纸钱，覆盖住丹陛上那串蜿蜒的血梅。
乾隆站在原地，龙袍湿透，分不清是雪是汗。他伸手想喊护驾，却发现自己喉咙里滚出的，竟是一声哽咽。
远处，小燕子背影渐成一粒朱砂，在苍茫夜色里灼灼燃烧。
皇帝终于明白：
那一记耳光，不只是女儿打父亲，
是景娴借女儿之手，打在他脸上最后一记——
“弘历，你欠我的，天下要替你还。”
风卷着雪，把那句无人敢听的真话，吹得满紫禁城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