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的晚钟敲到第七声,小燕子才蹑手蹑脚地从偏殿溜出来。
她先把北地隼塞进袖筒,再朝左右“嘘”了两声,绿皮鹦鹉立刻闭嘴,只敢小声嘀咕:“抗旨抗旨——掉脑袋!”
“掉你个头!”小燕子用指甲弹了它一个脑嘣儿,“再吵,明儿就把你炖成鹦鹉汤孝敬皇祖母。”
月色像一层冷霜,铺在乾清门到上书房那条漫长的御道上。小燕子把大氅提到膝盖,一路小跑,活像一团滚动的火球。
——她要去找一个人:萧云梦。
……
上书房西暖阁,灯火尚明。
永明伏案,面前摊着两卷东西:
左边是工部新呈的《江南水利第二勘折》,右边是内务府昨儿才送来的大红鎏金“鸳鸯册”——上头清清楚楚写着:
“和硕睿亲王永明,尚主萧氏,赐婚吉日:十月十六。”
他盯着那两行字,仿佛盯着两道枷锁。
忽然,窗棂“咔哒”一声。
“谁?”
“我!”一团红影翻窗而入,带着夜露与桂香。
永明头更疼了:“五妹妹,宫门已下钥,你——”
“别管钥不钥,”小燕子拍掉衣襟上的碎叶,压低嗓门,“四哥,我把萧云梦给你带来了!”
“……什么?”
她往身后一招手,窗外又慢吞吞爬进来一个瘦瘦小小的人影——月白短褂,鬓边别着朵半蔫的桂花,手里攥着片金叶子,正是白日里小燕子从“云梦枝”下捡的那片。
女孩抬头,一双眼睛澄澈得像刚化开的雪水,怯怯地叫了声:“四……四哥?”
永明手里的湖笔“啪嗒”掉在折子上,晕开一团乌墨。
——萧云梦,皇阿玛最小的女儿,生母萧晓慧忻嫔早逝,大明湖畔,几乎没踏进过宫城半步。
她今年,才十四岁零三个月。
……
小燕子把两人往屏风后一推,自己叉腰守在门口,活像一尊女罗汉。
“快,有话当面说!省得你们一个两个都‘皇命难违’地憋成哑巴。”
永明深吸一口气,先对云梦作了一揖:“公主殿下,深夜惊扰,是臣之过。”
云梦却忽然抬头,声音轻,却字字清晰:“那……四阿哥,可有意中人?”
永明一怔,耳尖微红,半晌才道:“天,我们虽然岁数相差不大,但是我比你大半岁,你是皇上的女儿,我是皇上的儿子,皇阿玛他老糊涂了。”
“——他老糊涂了,竟把亲骨肉往一处拴。”
永明声音压得极低,却像一把钝刀,割得烛火都颤了颤。
“四哥!”小燕子回头,急得直跺脚,“这时候你还背台词?再啰嗦,天都要亮了!”
云梦却往前一步,把那片金叶子轻轻放在案头,正压住“十月十六”四个烫金小字。
“我娘留下的话,”她指尖发颤,却固执地不肯收手,“‘若有一日,宫里把你当棋子,你就把棋盘掀了。’”
她抬眼,眸子里映着烛焰,像两粒跳动的火星子。
“四阿哥,你掀不掀?”
永明盯着那片叶子——薄如蝉翼,边缘却磨得锋利,在鎏金册子上割出一道细白的划痕。
他忽然伸手,一把攥住云梦的手腕,声音哑得不像话:
“我掀。”
“可一旦掀了,你就再不是公主,我也再不是亲王。”
“往后是浪迹江湖,还是流放三千里,我都料不到。”
“云梦,你敢不敢?”
女孩没抽手,只是用另一只手,把鬓边那朵半蔫的桂花摘下来,别到他耳后。
“我敢。”
“我娘还说过——”她声音轻得像呼吸,“‘桂花落下来,不是谢,是逃。’”
窗外,忽有夜枭啼了一声,像替他们应下这桩逆天的盟誓。
小燕子看得眼眶发热,却强撑着咧嘴一笑:
“成!那咱们就逃!”
“我昨儿已让绿皮鹦鹉把‘云梦枝’上剩下的金叶子全啄下来,熔了换了三张出城水牌——”
她话没说完,永明脸色骤变:
“三张?”
“对啊,你、我、云梦。”小燕子理直气壮。
“那它呢?”永明指向仍蹲在窗棂上的北地隼。
隼鸟傲然抖翅,爪上竟也扣着一枚小小铜环,环上刻着“御赐”二字。
小燕子“啧”了一声:“自然也得带!它认得路,万一咱们走散,它能找皇祖母搬救兵。”
永明扶额,忽然低笑出声,笑得眼眶发红。
“好,那就四人一鸟,今夜逃出紫禁城。”
“可还有一桩——”
他俯身,从案下摸出那卷《江南水利第二勘折》,刷刷刷在墨渍旁添了几行小字,又将折子重新封蜡。
“我得给皇阿玛留句话,免得他真以为我们畏罪潜逃。”
云梦凑过去看,只见折子背面新添的是:
【十月十六,儿臣携妹云梦,往江南勘水。】
【若逾期不归,请皇阿玛废婚、削籍,莫寻。】
落款——“罪臣永明”。
小燕子吹了声口哨:“妙啊!这叫‘先斩后奏’,不,‘先逃后奏’!”
三人正待动身,忽听门外脚步窸窣,夹杂着铁甲碰撞。
——御前侍卫!
小燕子眼疾手快,扑地吹灭灯火。
黑暗里,永明握住云梦的手,掌心全是汗。
北地隼无声地张开翅,绿皮鹦鹉死死咬住自己尾巴,愣是没敢吱声。
门被推开一条缝,月光像刀,劈进暖阁。
侍卫统领曹钦的声音冷冷传来:
“睿亲王,奴才奉旨,给您送‘喜服’来了。”
“皇上口谕:十月十六的吉日,提前到——明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