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折抵京那日,正值京城“倒春寒”。
乾清宫的琉璃檐口还结着三寸冰凌,内侍捧折进来,一膝未稳,便先被皇帝攫了去。
折子极薄,却仿佛比当年八百里加急的战报更沉——
> “五台山大文殊寺后山,有女名‘燕’,
眉心一点朱砂,年约双十,
每于晨钟暮鼓间,临崖放纸鸢,
鸢上自书‘还’字。”
皇帝读到第三行,指下的御案已沁出一圈汗。
他想起七年前姑苏雪夜那柄无香的白梨,想起自己筑了高墙却仍旧关不住的耳鸣——
原来“燕”字并未在江湖上消散,它只是飞去了更高更冷的地方。
“备马。”
“万岁,春寒……”
“朕说备马!”
当日未正,三匹御苑良驹冲出正阳门,蹄铁踏碎冰渣,一路向北。
随行者仅两人:一等侍卫纳兰崇德,与司礼监秉笔太监王蛟。
旨意却已在路上飞驰——
> “五台山方圆五十里,凡僧俗道民,
敢惊扰燕姑娘者,斩。”
雪夜,五台山。
文殊寺后山崖,风把松枝刮得猎猎如旗。
小燕子——如今寺里人都唤她“带发修行的燕居士”——正蹲在崖边,把第三只纸鸢的尾巴系上一条旧宫绦。
那绦子原是当年紫薇替她缝的,绦色褪得发灰,却仍辨得出暗绣的“燕”字。
她呵了口白气,低头嘟囔:“再放三只,就凑满一百只,我就下山去找紫薇、找永琪、找……”
话音未落,山道忽起一阵急促銮铃。
松影里,数盏宫灯如流火,眨眼逼到崖畔。
她怔住,纸鸢被风一卷,“啪”地撞上石壁,骨骼寸断。
纳兰崇德第一个滚鞍下马,单膝触雪:“臣等奉旨,迎和硕公主回銮。”
“和硕”二字像一粒火炭,烫得她往后一缩。
她险些笑出声——原来自己竟还有封号。
可下一瞬,山风卷起她鬓边的碎发,露出眉心那粒朱砂。
灯光映着雪,雪映着那抹红,像七年前御花园里最早绽的一朵“悼烈”。
她忽然伸手,一把抓起断鸢,转身就往崖后跑。
“公主!”
“我不是!”
声音被风撕得七零八落。
她不知道自己要跑去哪,只知道再往前十丈,便是万丈空崖。
脚步却倏然顿住——
崖前雪雾里,不知何时立了一道玄色身影。
黑貂斗篷被风吹得鼓胀,像一面不肯倒的御旗。
那人没戴冠,鬓角比离京时多了霜,唇角因为急赶而裂出血丝。
他向她伸出手,掌心向上,指节间还留着当年握弓磨出的茧。
“燕儿,”皇帝声音哑得几乎听不见,“跟阿玛回家。”
雪粒子打在他睫毛上,化成水,像泪。
小燕子忽然想起七岁那年的冬天,她偷偷把雪球塞进他后领,他纵得她满御花园跑,最后却自己跌了一跤,先笑出声。
那一幕与眼前重叠,又被七年风霜撕得粉碎。
她攥紧断鸢,竹篾扎进掌心,血珠滚落,在雪上点开一朵小小的红梅。
“回家?”她抬眼,声音发颤,“皇上封了梨林,筑了高墙,写悼烈碑……那还是我的家吗?”
皇帝一震,伸出的手僵在半空。
纳兰崇德与王蛟已率众远远跪成半圆,谁也不敢抬头。
崖上只剩风卷雪声。
良久,皇帝缓缓收回手,解开颈间斗篷盘扣,将整幅玄貂褪下,铺在雪里,像铺一条无声的御道。
他自己也屈膝,跪在貂皮上,与她平视。
“那墙,阿玛会拆;那碑,阿玛会砸;悼烈二字,阿玛亲自抹。”
他每说一句,便往她挪半步,“可若燕儿不肯回,紫禁城就永远是冬天,梨林再不开花。”
最后一字落,他已跪至她面前,伸臂,却不再抓,只轻轻托住她滴血的那只手,掌心向上,任血染红他的龙纹袖口。
小燕子眼泪终于滚下来,滚烫,滴在两人交叠的掌心。
她忽然把断鸢塞到他手里,哑声道:“那你先答应我三件事。”
“一百件也依。”
“第一,回宫后,不要逼我与傅恒结婚。”
她抬手,抚过他鬓边霜色,声音低下去,“把梨林里那棵被削断的老树,留给我,我要在原来的地方,重新种一株带核的梨。”
皇帝闭眼,额头抵在她冰凉的指背上,重重颔首。
雪幕里,他忽然张口,将那粒渗出的血珠轻轻吻去,像七年前替她吻去眉心的胭脂记。
“阿玛……答应。”
当夜,文殊寺方丈澄观亲启山门,迎御驾入寺。
小燕子披回那件玄貂,站在大雄宝殿前,看灯火把父亲的影子拉得老长。
她忽然想起皇后在骡车里那句“他死了,你才能活”,心里一酸,却不再回头。
三更梆响,山风骤停,雪霁,云开,一弯冷月挂在塔尖,像谁故意削成的银钩,钩住她七年漂泊的魂。
皇帝下旨:
“明日卯正,銮驾启程返京。
沿途州县,凡见燕姑娘纸鸢者,悉收勿毁,进宫呈览。”
小燕子听罢,破涕为笑,转身对纳兰崇德眨眼:“那我要放满一路,让整座山西都下一场‘燕’字雪。”
皇帝在侧,望着她重新亮起来的眼睛,忽然觉得——
五台山最冷的夜,竟比御花园任何一场春风,都更先让他听见梨核破壳的声音。
回京路上,第六日,宿正定行宫。
小燕子趴在窗棂,看夜空飘起第一只她亲手放的“燕”字灯。
灯影摇摇晃晃,掠过檐角铜铃,掠过一队巡更的禁军,最后掠进行宫后殿——
那里,皇帝独自站在阶前,伸臂,任那只灯跌入掌心。
他低头,只见灯骨上歪歪扭扭一行新墨:
> “第四件事:
回宫后,皇阿玛要陪我去御花园翻墙,摔了也不许生气。”
“第五件事不要为难皇额娘,也不要怪她把儿臣送出宫的。”
“好!皇阿玛答应你。”
皇帝失笑,指尖却微颤。
他把灯拢进袖里,抬眼望向她窗口。
灯火遥遥,像七年前梨林里最早亮起的那颗星,终于穿过漫长寒夜,飞回人间。
次日,銮驾继续南驰。
雪已化,官道两旁,野草返青。
皇帝命人传话——
> “此趟回京,不进午门,
直走北长街,
朕要第一个看见梨林。”
小燕子在车里听见,掀帘,春风扑面而来,带着泥土与梨芽初绽的腥甜。
她深吸一口,忽然伸手,把第七只纸鸢放上晴空。
那鸢尾,她偷偷系了一缕自己的发,发上仍沾着五台山未化的雪。
风一吹,雪粒洒落,像一场极细的梨花雨,落在身后,也落在前方——
落在紫禁城那道即将被拆毁的高墙上;
落在无字碑旁,那朵等待多年的空蕊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