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七,紫禁城落了三日大雪,仍不见停。御花园西角那株老梅被雪压弯了横枝,像一柄半折的素笔,在夜色里写下一行行冷香。小燕子披着银狐大氅,悄然立在梅影里,指尖摩挲着那只鎏金点翠的“双鸾同心锁”——锁是皇后昨夜命容嬷嬷偷偷塞进她掌心的,锁内刻着极细的“禝”字,正是皇后闺名。
雪光映着她苍白的脸,也映着她眼底两簇幽暗的火:一盏叫“恨”,一盏叫“疑”。
——若我果真是她的女儿,为何上一世她眼睁睁看我被送上断头台?
——若我不是,这锁、这泪、这十年隐忍,又算什么?
远处传来细碎的步声,一盏羊角宫灯穿过曲廊,灯上绘着金凤,七尾翻飞——唯有中宫可用。小燕子深吸一口气,将同心锁拢进袖中,抬眼望去:皇后着墨色织金褙子,鬓畔只簪一支白玉扁方,素得几乎与雪夜融为一体。容嬷嬷躬身侍立三丈外,目光如鹰,却不再咄咄逼人,只余暮色般的倦。
四目相对,风雪忽停。
皇后抬手挥退宫人,自怀中取出一方雪绫,指尖颤抖着递到小燕子面前。雪绫旧得发黄,却干干净净,显然被人日日摩挲。上面以朱砂写着几行小字:
“禝女初生,遭萧墙之祸,恐难两全。
若天怜我,令骨肉重逢,当以此锁为凭。
锁在人在,锁亡人亡。”
字迹娟秀,却透纸三分,末尾一滴朱砂晕开,像极了一粒泣血。小燕子盯着那熟悉的笔锋——与御书房里皇后批阅奏折的“禝”字如出一辙。她喉头发紧,却强自冷笑:“一张旧帕,能说明什么?”
皇后不语,忽地抬手扯开自己领口,露出左锁骨下方一道寸长的旧疤——似被利器划破,又经火烙,早已成苍白肉棱。她声音哑得几乎听不见:“生你之夜,万岁疑我与外戚勾结,欲以你胁迫。我托忠仆连夜送你出宫,为防追兵,亲手以金簪刺下‘禝’字,再以火漆封伤,冀他日相认。”她抬眸,泪凝成冰,“你右肩下,可有一枚朱砂小痣,形如梅萼?”
小燕子浑身一震。那颗痣自小伴她,连紫薇都不知晓。风雪灌进领口,她却觉滚烫,仿佛有人往血脉里泼了滚油。
皇后忽然跪了下去,跪在雪地里,跪在亲生女儿面前。金线绣凤的裙裾铺陈开来,像一截断翼。她抬手摘下鬓边白玉扁方,双手高举:“本宫……不,我——爱新觉罗·禝,今日以发代首,偿你十年流离之苦。”
“咔——”
一声脆响,扁方断裂,青丝齐肩而断,簌簌落在雪里,像一捧骤然老去的月光。
小燕子踉跄后退半步,心口某处轰然坍塌。她想起前世死前,皇后隔着牢门远远望她,嘴唇无声开合——那时她读不懂,如今方知,那是“娘对不起你”。
袖中的同心锁忽然重若千钧,烫得她指骨生疼。她猛地俯身,一把抱住雪地里的女人,像抱住一截被命运劈裂的浮木。
“娘——”
这一声唤,隔了两世,终于出口。
皇后浑身剧震,抬臂环住她,泪落在狐毛领上,瞬间凝成冰珠,又瞬间被体温融化。容嬷嬷在远处缓缓跪下,老泪纵横,却不敢出声。
良久,皇后扶着小燕子起身,替她拂去鬓边雪粒,声音低而稳:“认亲易,活命难。如今万岁震怒未息,前朝旧部又借你身世兴风作浪。我们母女若想活下去,须守三约。”
小燕子抬眼,泪痕已干,只剩锋利:“娘娘请讲。”
“其一,明面上你仍是皇帝血脉,我与你‘君臣’相称,不可再露母女痕迹;其二,紫薇那边,我自有安排,你不得私自动她——她若死,你便坐实‘妖女’之名;其三……”皇后顿了顿,眸色沉如子夜,“其三,三月之内,你必须择婿出阁,远离这是非窝。永琪、福尔康皆不可近,我为你另谋了一人——”
小燕子挑眉:“谁?”
“傅恒。”皇后轻吐二字,像掷下一枚冰做的棋子,“他掌镶黄旗,手握京畿兵权,又欠我一条命。唯有嫁他,你方能跳出棋盘,成为执子之人。”
小燕子沉默片刻,忽地笑了,笑意里带着雪刃般的寒:“娘,您可曾想过,我若真成了执子之人,第一个要动的,便是当初布这局的人?”
皇后抬手,替她扶正鬓边碎发,指尖冰凉,目光却温柔得近乎悲凉:“那就动吧。只是记住——”她指向那株老梅,“花开再艳,也需根稳。你根在娘这里,别连根拔起时,连自己也烧了。”
风雪骤停,云层裂开一线,月光像一柄银勺,舀起满庭清寒。远处更鼓三声,已是子夜。皇后最后看了女儿一眼,转身没入回廊,背影单薄,却像一柄收进鞘里的剑。
小燕子独立梅下,缓缓取出袖中同心锁,对着月光按下机簧——“咔嗒”,锁开,内藏一张极薄的金叶,上面以微雕工艺刻着密密麻麻的小字:
“傅恒,字春和,镶黄旗副都统,掌火器营,欠皇后救命恩。
可托生死,可共谋逆,可弑君。”
她合拢金叶,抬头望向月色,眼底风雪初霁,燃起的却是比雪更冷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