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指里沉默了片刻。
“徒儿,为师问你,一棵树苗,长在悬崖边上,它应该做什么?”林屿的声音很平静。
苏铭一愣,下意识地回答:“扎根,努力生长。”
“那如果悬崖上风很大,随时可能把它吹断呢?”
“那就……把根扎得更深,长得更结实,让自己能抗住风。”
“正是此理。”林屿的声音里,第一次没有了平日的戏谑,而是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你现在,就是那棵长在悬崖边上的树苗。官场,就是那阵能随时把你吹断的妖风。你现在要做的,不是去跟风比谁硬,而是关起门来,把自己的根,扎进这片土地里,扎得越深越好。”
“你的策论,是你想伸出去的枝丫。现在风太大,枝丫被吹折了,是疼,是难看。但只要你的根还在,只要你还在偷偷长大,总有一天,你能长成参天大树。到那时,别说一阵妖风,就是狂风暴雨,又能奈你何?”
林屿暗自吐槽:“哎哟喂,为了安慰这小子,我连压箱底的心灵鸡汤都掏出来了。当师父真不容易,不仅要当保镖,当老师,还得兼职心理辅导员。我这缕残魂,真是为他操碎了心!”
苏铭停下脚步,站在县学一棵古槐树下。
他抬起头,看着那虬结的树干和繁茂的枝叶,师父的话,如同惊雷,在他脑海中炸响。
是啊。
根。
他的根是什么?
是《敛息诀》,是这副正在被灵气悄然改造的身体,是脑海里这位深不可测的师父。
这才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
策论也好,功名也罢,都只是外物。唯有自身的力量,才是真实不虚,谁也夺不走的。
那股几乎将他吞噬的挫败感,如同退潮般迅速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清醒和坚定。
苏铭转身,大步向着甲字号小院走去。
脚步沉稳,再无一丝迷茫。
回到院中,天色已经彻底黑了。
他没有点灯,直接走到井边,脱去上衣,打上一桶冰冷的井水,从头顶猛地浇下。
井水的寒意瞬间包裹全身,激得他一个哆嗦。但随之而来的,却是精神的高度集中和清明。
苏铭盘膝坐下,闭上双眼。
《敛息诀》轰然运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顺畅,更加急切。
苏铭仿佛能“看”到,丝丝缕缕的清凉灵气从井口溢出,争先恐后地钻进他的每一个毛孔,汇入经脉,冲刷着他的四肢百骸。
正当苏铭努力修炼时,戒指里,林屿的魂体忽然一震。
林屿立刻沉入内视。
那座维系他存在的聚灵阵,依旧在艰难地运转。但那道狰狞的裂纹,似乎……停止了扩张!
不仅如此,裂纹周围黯淡的灵光,竟然重新明亮了一丝。那股附着在上面的怨秽之气,仿佛被什么东西中和了,变得不再那么活跃。
“是灵气!”林屿瞬间明白了。
苏铭这几日夜以继日的苦修,从这口宝井中汲取了大量的精纯灵气。这些灵气通过苏铭的身体作为中转,一部分被苏铭吸收,另一部分则滋养了戒指!
而通过苏铭修炼传到戒指里的灵气,比之前聚灵阵独自吸收的灵气更为精纯,这纯净的灵气,正如同良药,一点点地修复着被怨毒侵蚀的聚灵阵!
虽然修复的速度极其缓慢,但它确实在好转!而且这灵气林屿似乎也能吸收。
林屿暗自道:“老子又能活了!小祖宗哎,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啊!从今天起,这井水你随便喝,管够!不够我想办法给你挖!你可得给为师加倍努力,看能不能早日把这破阵修好!”
同时也不禁疑惑为何之前“房东”的灵气要比苏铭这个菜鸡“富足”多了,为何聚灵阵没有转换他们的灵气,是因为聚灵阵碎裂之后和那六道血纹产生了变异?还是因为苏铭这小子太菜无法控制灵气,导致灵气被戒指“偷走”?
林屿激动得差点魂体都飘起来,传到苏铭脑中的声音却依旧沉稳。
“徒儿,不错,几日便有如此进境。但切记,戒骄戒躁。修炼之路,贵在坚持……”
苏铭:“……”
夜色褪去,晨光熹微。
苏铭睁开眼,一口浊气如白练般吐出,在清晨微凉的空气中消散。井水的寒意早已退去,四肢百骸间流淌着一股暖洋洋的力道。
一夜苦修,丹田内的气感又壮大了一分。
“徒儿,感觉如何?”林屿的声音带着一丝满足。
“精神饱满,前所未有的好。”苏铭活动了一下筋骨,发出噼啪的轻响。
“那是自然。你以为这灵井水是白喝的?”林屿得意洋洋,“昨夜你心境激荡,又逢挫败,正是破而后立的好时机。修炼效果,事半功倍。”
林屿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噼啪响:“嘿嘿,徒儿越努力,我这聚灵阵就修得越快。加油,好徒儿,为了师父能多苟延残喘几年,给为师狠狠地吸!”
苏铭站起身,洗漱完毕,正准备去膳堂,院门就被敲响了。
来人是赵瑞,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一脸的生无可恋。
“苏铭,你听说了吗?你那篇策论,被县令大人给驳了!”他一进门就嚷嚷开来,声音里满是愤愤不平,“我听人说,理由是府库空虚!放他娘的屁!上个月魏公子家嫁女儿,光是流水席就摆了三天!他们有钱吃喝,没钱给百姓修河堤?”
他比苏铭这个当事人还要激动。
苏铭给他倒了杯凉透了的井水,什么也没说。
赵瑞接过水一饮而尽,抹了抹嘴:“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那可是案首的策论啊!就这么被丢进纸篓里了?这帮当官的,眼睛都瞎了吗?”
“说完了?”苏铭问。
“啊?”赵瑞一愣。
“说完了就回去温书。”苏铭拿起桌上的一卷书,自顾自地看了起来。
赵瑞看着他平静的侧脸,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满肚子的火气瞬间泄了一半。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只能悻悻地嘟囔一句:“你这人,真是个怪物。”
他垂头丧气地走了。
苏铭的目光从书卷上抬起,看着赵瑞的背影,眼神平静。
愤怒吗?当然。
失望吗?也有。
可这些情绪,在昨夜那桶冰冷的井水和一夜的修炼中,早已被冲刷、炼化。剩下的,只有更加清醒的认知。
就在这时,院门再次被敲响。
这次站在门口的,是周府的下人,神情恭敬。
“苏案首,学正大人请您过去一趟。”
苏铭心中一动,该来的,还是来了。
再次踏入周文海的书房,气氛与前两次截然不同。
没有了初见的威压,也没有了拜师时的郑重。周文海坐在书案后,手里拿着的不是书卷,而是一套精致的茶具,正不紧不慢地温着杯。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茶香。
“来了?坐。”周文海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苏铭行礼落座,腰背依旧挺直。
周文海将一杯沏好的热茶推到他面前,茶汤澄黄,香气清冽。
“尝尝,雨前龙井。”
“谢老师。”苏铭端起茶杯,却没有喝。
周文海看了他一眼,放下茶壶,缓缓开口:“策论的事,刘教授都与我说了。”
他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你是不是觉得,很失望,很愤怒?”
苏铭沉默片刻,答道:“学生……只是有些不解。”
“不解?”周文海笑了,那笑容里带着几分自嘲,几分过来人的沧桑,“有什么不解的。安于现状,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本就是为官常态。”
他端起自己的茶杯,吹了吹热气。
“你以为你拿出的是利国利民的良方,在他们眼里,你拿出的却是无穷无尽的麻烦。勘探、征地、调配人力、管理钱粮……哪一桩,不得耗费心神?哪一桩,又不会得罪人?”
“做好了,功劳是县令的。出了岔子,黑锅却是底下办事的人来背。换作是你,你愿不愿意?”
这番话,比刘教授的更加直白,更加露骨。
苏铭的心沉了下去。
“学生……想得太简单了。”
“不是你简单,是你还没习惯。”周文海呷了口茶,目光悠远,仿佛穿透了书房的墙壁,看到了很远的地方。
他忽然轻声说了一句:“当年在京城,为了一笔修缮宫墙的款子,户部和工部能扯皮三年。一份奏疏,从递上去到有批复,走完六部流程,黄花菜都凉透了。比这更荒唐的理由,我见得多了。”
京城?
苏铭心中一震。
林屿的声音也在他脑海里炸响:“徒儿!注意听!这老小子漏底了!京城!他一个县学学正,怎么会知道京城六部扯皮的细节?还说得这么云淡风轻!”
林屿的魂体都激动得闪了闪:“不对劲,这周文海绝对不对劲!他不是个简单的地头蛇,怕是从京城那龙潭虎穴里退下来的!乖乖,你这棵大树,比为师想的还要粗壮结实啊!”
周文海仿佛只是随口一提,说完便放下了茶杯,目光重新落回苏铭身上。
“所以,一份策论被驳,算不得什么。对你而言,反而是好事。”
“让你提前看看这水有多深,免得一头扎进来,还没看清方向,就先被水草缠住了脚。”
他看着苏铭,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文章写得再好,也只是文章。你要学的,是如何让你的文章,变成别人不得不听的话,不得不办的事。”
“老师教诲,学生铭记。”苏铭起身,深深一揖。
“坐下。”周文海摆摆手,“空谈无益。你的策论,虽然被驳了,但你的另一个想法,我倒是觉得可以试试。”
他话锋一转。
“那个‘官督民办’的造纸作坊。”
苏铭的心跳漏了一拍。
“你小子,画饼画得大,胆子也够大。敢把县学拉下水,给你那小作坊当靠山。”周文海的语气里带着一丝玩味。
“这事,我准备安排苏家村造纸坊从今日起,便是县学名下第一家‘官督民办’的试点。”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早已拟好的文书,盖上了县学的大印。
“我这边,会派个姓王的账房过去。名义上是监管账目,实际上,是替县学,也是替我,看着场子。”周文海将文书递给苏铭,“你让他每月按时把县学那份‘公用’交上来就行。至于其他的,让他少看,少问,少管。”
这话说得再明白不过。
这是在给苏铭吃定心丸。他周文海要的,是名,是这个“官督民办”的政绩,是苏铭这个人情。至于作坊里那点银子,他看不上,也懒得伸手。
“镇上那些闻着腥味就想扑上来的苍蝇,有县学这面旗子挡着,想来也会安分一些。”
苏铭接过那份沉甸甸的文书,心中百感交集。
策论的失败,让他看到了权力的冷酷无情。
而周文海此刻的举动,又让他看到了权力的另一面——庇护。
“多谢老师成全!”
“不必谢我。”周文海站起身,走到窗边,负手而立,“我这是在投资。我投的,不是你的作坊,而是你苏铭的将来。”
“别让我失望。”
从周府出来,苏铭的手里多了一份文书,身边也多了一个人。
王账房约莫四十来岁,身材微胖,面容和善,脸上总是挂着一副笑眯眯的表情,像个庙里的弥勒佛。
但他那双小眼睛里,却时不时闪过一丝精明的光。
“苏案首,以后就请多多关照了。”王账房对着苏铭拱了拱手,姿态放得很低。
“王先生客气,以后还要多劳烦您。”苏铭回礼。
他知道,这是周文海派来的人,既是监督,也是联络官。
苏铭将早已写好的信件,连同那份盖着大印的文书,一并交给王账房。
“王先生,这是村里的地址和一些安排,您到了之后,将此信交给赵德全里正即可,他自会明白。”
“好说,好说。”王账房接过信,妥帖地放进怀里,“苏案首放心,王某省得。”
两人在街口分别,王账房雇了辆马车,径直朝着南边苏家村的方向去了。
苏铭站在原地,看着马车消失在街角,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棋子,已经落下。
接下来,就看村里如何接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