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铭灵魂深处那股被撕裂的剧痛,正缓缓消退,化作一种深入骨髓的酸软和疲惫。他瘫在地上,像一条被扔上岸的鱼,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师父……”
他在心中虚弱地呼唤,可回应他的,只有戒指的冰冷和死寂。
师父沉睡了。
这个念头让一股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转过头,看到了不远处像一滩烂泥一样昏死过去的赵瑞。
不能待在这里!
这个念头如同鞭子一样抽打着他疲惫的神经。
“赵瑞!醒醒!”苏铭手脚并用地爬过去,用尽全身力气推搡着他。
赵瑞的身体软绵绵的,毫无反应。
“醒醒!”苏铭急了,也顾不上那么多,扬手就给了赵瑞一个响亮的耳光。
“啪!”
清脆的声音在寂静的林子里格外刺耳。
“呃……”赵瑞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眼皮颤抖了几下,终于悠悠转醒。
他眼神迷茫,呆呆地看着夜空,好半天才聚焦在苏铭焦急的脸上。
“苏……苏铭?”他的声音干涩沙哑,“我……我怎么了?头好疼……”
记忆的潮水猛然涌入。
那破败的庙宇,那扭曲的美人灯笼,还有那团迎面扑来的、无法形容的恐怖黑影!
“鬼!有鬼啊!”赵瑞猛地坐起,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手脚并用地向后退,脸上血色尽失。
“闭嘴!”苏铭低吼一声,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威严,“想把别的东西招来吗?快起来,我们得马上离开这里!”
赵瑞被他吼得一愣,看到苏铭那张同样苍白但眼神却异常坚定的脸,那股歇斯底里的恐惧才被强行压下几分,只剩下不受控制的哆嗦。
苏铭挣扎着站起来,腿肚子直打颤。他一把拽起还在发抖的赵瑞,拖着他,踉踉跄跄地朝着来时的路亡命奔逃。
他不敢回头,总觉得那破庙的黑暗中,还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们的后背。
身后的布包在奔跑中不断晃动,里面的东西相互碰撞。他听到什么东西掉在地上,可他完全顾不上了。
两人连滚带爬,不知摔了多少跤,直到彻底跑出那片树林,看到远处村落的模糊轮廓,才双双脱力,一屁股瘫倒在路边的草丛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劫后余生的庆幸,混杂着无边的疲惫,席卷了全身。
第二天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照在脸上时,苏铭才醒了过来。
他和赵瑞,满身泥污和露水,像是两个小乞丐。
两人相互搀扶着,一瘸一拐地走回了村子。
“那不是苏家三小子和里正家的娃吗?”
村口正在洗衣服的李寡妇眼尖,第一个发现了他们,嗓门一下子提了起来,“哎哟我的老天爷,你们俩这是掉哪个山沟里了?怎么弄成这副德行!”
这一嗓子,像是点燃了引线。
很快,苏陈氏就从家里冲了出来,检查着有没有受伤。苏山也紧跟着出来,脸色铁青,嘴唇紧抿着,手里还攥着那杆新买的烟杆,但眼里那份深深的担忧却藏不住。
大哥苏峰和大嫂王春桃,二哥苏阳,也都围了上来。
赵瑞也被闻讯赶来的家人接走了,他爹看到儿子这副模样,脸色黑得像锅底。
苏家堂屋里,气氛压抑。
苏陈氏还在抹眼泪,苏山则一言不发地坐在主位上,一口接一口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看不清他的表情。
“说!到底怎么回事!”苏山终于开口,声音像是从胸膛里闷出来的。
苏铭低着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说他们遇到了鬼,然后一个寄宿在戒指里的老爷爷救了他们?
这话要是说出去,爹娘不把他当成失心疯才怪。
“我们……我们从镇上回来的晚了,想抄近路回来,就在林子里……迷路了。”苏铭含糊其辞,“后来天黑,好像……好像被野狗追,就吓得乱跑,不小心摔下了一个小坡……”
这个解释漏洞百出,但眼下,却是他唯一能想到的说辞。
这时,苏铭想起什么,连忙从那个破烂的布包里,小心翼翼地往外掏东西。他先拿出那个被压得变形的油纸包,递给母亲和大嫂,脸上有些窘迫:“娘,大嫂,这是…这是给你们买的枣泥糕…本想给你们甜甜嘴,现在都……这还有青色的土布,”
苏陈氏接过那不成形的糕点,看着儿子愧疚的神情,眼圈又红了,却努力挤出笑容:“傻孩子,买这些做啥…娘知道你有心,这糕…闻着还香呢!”
接着,苏铭又捧出那个用小布袋装好的烟丝,递给父亲。袋子边缘也蹭了些泥渍。
“爹,给您买的烟丝…摊主说是最好的…”他的声音越来越小。
苏山接过那小布袋,粗糙的手指摩挲着袋子上细密的纹路和那点泥印,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拔开袋口的绳子,低头深深闻了一下,浓郁醇厚的烟草香瞬间驱散了他眉宇间最后一丝厉色。
他没说话,只是将烟袋锅子在鞋底磕了磕,然后小心翼翼地捏了一撮金黄的烟丝填进去,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他含糊地“嗯”了一声,但微微扬起的嘴角却被所有人看在了眼里。
最后,苏铭郑重地拿起那块沉甸甸、用厚布包好的青冈磨刀石,递给二哥苏阳。
“二哥,给你的。我看你柴刀旧了,这个…磨刀快。”
苏阳接过那沉甸甸的石头,入手冰凉坚实。他揭开厚布,看到那青灰色、质地细密的石面,眼睛顿时亮了。他是个实在人,不会说漂亮话,只是反复摸着石头表面,重重地点头:“好石头!三郎,好!这个好!”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苏铭的心一沉。那二斤五花肉,估计是在逃跑时弄丢了。
“大哥,给你买的肉丢了。我…...”
“没事!”大哥苏峰皱着眉打断了他,“人没事就好,东西丢了就丢了。”
苏陈氏看着那块脏布,嘴上埋怨着“乱花钱”,眼圈却又红了。
一场风波,总算在家人既心疼又庆幸的复杂情绪中,慢慢平息了下去。
日子,仿佛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
苏铭每天照常温书、练字、冥想、“炼体”,偶尔帮家里做些杂活。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世界已经天翻地覆。
每天,他都会在心里呼唤几十上百遍。
“师父?”
“师父,您醒了吗?”
“师父,您还好吗?”
戒指毫无反应。
那枚古朴的戒指,就那么静静地戴在他的手指上,触手冰凉,像一件再普通不过的死物。
一天,两天……
一周,两周……
时间一点点流逝,恐慌和焦虑,渐渐被一种更可怕的情绪所取代——怀疑。
难道……那晚的一切都只是幻觉?
是自己在极度的恐惧和疲惫下,臆想出了一个无所不能的师父来拯救自己?
那撕心裂肺的疼痛,或许只是摔下山坡时的撞击所致?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像藤蔓一样疯狂地在他心里滋生。
他开始审视自己经历的一切。
“读书不只是为了考试”,这是自己顿悟的吗?
“人情世故才是最强的护甲”,这也是自己想出来的?
去买那些礼物,跟老板娘砍价,难道都是自己潜意识里的行为?
他越想越觉得荒谬,越想越觉得心慌。
如果师父是假的,那他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岂不就是一个笑话?一个自说自话的小丑?
他抚摸着那枚戒指,感觉到的不再是希望,而是一种沉甸甸的嘲讽。
一个月过去了。
苏铭几乎已经绝望。
他不再每天呼唤,只是偶尔在夜深人静时,习惯性地在心里问上一句,然后伴着沉沉的失落睡去。
他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读书中,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填补内心的空洞,才能让他不去想那个可能根本不存在的师父。
这天夜里,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
苏铭就着昏暗的油灯,正为一个生僻字的注解而苦恼。他翻遍了手头的书,也想不出个所以然,一股烦躁的情绪涌上心头。
他“啪”的一声合上书,烦闷地揉了揉眉心。
目光,又不自觉地落在了手指的戒指上。
忽然,一股突如其来的眩晕感猛地袭来,让他眼前一黑,差点栽倒。
紧接着,一个微弱到几乎听不见,却又无比熟悉的声音,在他脑海深处响起。
“嗝……”一声满足而悠长的饱嗝。
苏铭整个人,瞬间僵住。
他甚至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林屿:“我靠……睡得天昏地暗……这一觉睡得,感觉魂体都胖了一圈。不行,形象,注意高人形象……我那便宜徒弟呢?”
一个略显虚浮,但依旧努力装出几分高深莫测的声音,慢悠悠地响起:
“徒儿……为师……无碍了。”
苏铭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猛地伸出左手,死死地盯着那枚戒指。
冰凉的戒指,此刻竟透出一丝若有若无的温热,像一颗沉寂已久的心脏,重新开始了微弱的跳动。
不是幻觉!
是真的!
师父是真的!
一个多月的担惊受怕、自我怀疑、失落绝望,在这一刻尽数化为滚烫的洪流,冲垮了他所有的伪装。
少年人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他声音发颤,带着哭腔,在心中狂喜地大喊:
“师父!你……你终于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