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一块缓慢浸水的墨锭,悄无声息地染透了天边的最后一抹霞光。
山路变得崎岖难辨,白日里亲切的虫鸣,此刻也带上了几分凄切的调子。
“苏铭……还……还有多远啊?”赵瑞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喘息,他手里的芙蓉糕盒子都快被他捏变形了。
他两条腿像灌了铅,每抬起一步,大腿根都传来酸麻的抗议。
苏铭的情况稍好一些,但沉甸甸的布包也压得他肩膀发酸。
他回头看了一眼赵瑞苍白的脸,放慢了脚步:“快了,翻过前面那山,应该就能走一半的路程了我们等下找地方休息一下。”
“徒儿,让你这位小伙伴多吃点苦头,有好处。”林屿的声音在苏铭脑中响起,带着一丝懒散,“玉不琢,不成器。这小子这几天受的刺激,比他过去一年都多,心性正在重塑。让他多走走夜路,磨磨性子,以后说不定还能做个帮手。”
苏铭在心里应了一声,没有说话。
他知道师父说得对。这几天的经历,对赵瑞,对自己,都是一堂生动的课。
突然,赵瑞像是发现了什么,停下脚步,指着前方山坳里的一个黑影,声音里透出抑制不住的惊喜。
“苏铭!你看!那里!是不是有座庙?还有火光!”
苏铭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果然,在深沉的夜幕下,一个破败的庙宇轮廓隐约可见。更引人注目的是,从庙宇的破窗洞里,透出一点微弱而温暖的橘黄色火光,在夜风中轻轻摇曳。
“太好了!肯定是过路的客商或者香客在里面歇脚!我们快过去,好歹能找个地方挡风,说不定还能讨口热水喝!”赵瑞一扫疲态,仿佛瞬间活了过来,拉着苏铭就要往那边走。
苏铭正要迈步,脑海里却警铃大作。
“站住!”
林屿的声音,第一次如此严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冽。
“师父?”苏铭的脚步硬生生钉在原地。
“徒儿,为师的‘苟道真经’第一条是什么,你背来听听?”
“安全第一,遇事三思,事出反常,必有妖孽。”苏铭在心中迅速回答。
“很好!”林屿的声音稍微缓和,但依旧凝重,“现在,用这条真经分析一下眼前的情况。”
林屿的内心,已经是一片惊涛骇浪。
“我的妈呀!要了老命了!荒山,古庙,夜半,鬼火!这他娘的不是新手村出门右转直通乱葬岗的标准剧情吗?这赵家小子是生怕自己活得太长了?还讨口热水?怕不是黄泉水哦!我这养老保险可不能刚交上首付就直接断供啊!”
苏铭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开始分析。
“此地偏僻,并非官道,寻常客商不会走到这里。庙宇破败,显然久无人烟,有香客的可能性更低。那么这火光……”
“这火光,就是最大的问题!”林屿接过了话头,声音里透着老江湖的沉稳,“徒儿,你想想,若是正经人,在这荒郊野外生火,是会把火生得大大的,既能取暖,又能吓退野兽。可你看那火光,又小又弱,藏在庙里,若隐若现,像是生怕被人发现一样。这说明什么?”
苏铭心头一凛:“说明里面的人,不想被人发现!他们不是好人!”
“孺子可教也!”林屿赞许道,“要么是躲债的赌徒,要么是官府追捕的逃犯,最差的情况,是谋财害命的剪径大盗!咱们两个半大孩子,提着大包小包,凑上去不就是两只自己送上门的小肥羊吗?”
一番分析下来,苏铭后背渗出了一层冷汗。
那点橘黄色的火光,此刻在他眼里,不再温暖,反而像一只野兽在黑暗中睁开的独眼,充满了贪婪和恶意。
“赵瑞,等等!”苏铭拉住了已经走出几步的赵瑞。
“干嘛啊?再不走,人家都睡了!”赵瑞不耐烦地回头。
“那地方,我们不能去。”苏铭的语气很平静,却透着一股坚决。
“为什么?!”赵瑞的音量提高了八度,满脸都是不可思议,“苏铭,你是不是走夜路走糊涂了?有屋子不住,非要在外面喝风吗?我快累死了!”
“你仔细想想,”苏铭学着林屿的逻辑,开始引导他,“这庙这么破,一看就没人住。好端端的,怎么会有人在里面生火?而且那火那么小,你不觉得奇怪吗?”
赵瑞愣了一下,他刚才只顾着高兴,根本没想这么多。
被苏铭一提醒,他也觉得那火光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万一……万一是歹人怎么办?”苏铭压低了声音,“我们今天刚从镇上回来,身上还带着东西。要是被他们盯上……”
赵瑞的脸“唰”地一下白了。
他想到了县学司里那个钱小吏凶恶的嘴脸,想到了姑父周康可能设下的后手。镇上尚且如此凶险,这荒郊野外,更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一阵夜风吹过,卷起几片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暗处窥伺。
赵瑞打了个哆嗦,下意识地朝苏铭身边靠了靠。
“那……那我们怎么办?”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颤抖。
“绕过去。”苏铭果断地说,“我们离远点,从旁边那片林子穿过去。多走点路,但是安全。”
“好……好!”赵瑞这次没有再反对,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这就对了嘛。”林屿在苏铭脑中欣慰地说道,“能用嘴解决的问题,绝不动手。能用脚解决的危机,绝不靠近。这叫‘战略性规避风险’,是苟道的核心奥义之一。”
苏铭不再迟疑,领着赵瑞,转身走下山路,一头扎进了旁边的树林。
林子里的路更难走,脚下是厚厚的腐叶,踩上去软绵绵的,深一脚浅一脚。树影幢幢,月光被切割得支离破碎,在地上投下无数晃动的黑斑。
赵瑞吓得大气不敢喘,紧紧跟在苏铭身后,时不时回头看一眼,生怕有什么东西跟上来。
他们埋头走了一炷香的功夫,累得气喘吁吁。
“应……应该绕过去了吧?”赵瑞扶着一棵树,上气不接下气地问。
苏铭也停下来喘口气,抬头想辨认一下方向。
可当他拨开眼前的一丛灌木时,整个人都僵住了。
前方不远处,山坳里,那座破庙的黑影依旧静静地矗立着。
那点橘黄色的火光,隔着摇曳的树枝,正对着他们,像一只嘲弄的眼睛。
“怎么……怎么回事?”赵瑞的声音都变了调,“我们不是在往前走吗?怎么又回来了?!”
“别慌,可能是天太黑,我们在林子里转圈了。”苏铭强作镇定地安慰道,但他自己的心也沉了下去。
“徒儿,情况不对。”林屿的声音也失去了平时的懒散,“为师感觉到一丝极其微弱的能量波动,很像是某种……迷惑心神的阵法。通俗点说,你们可能遇到‘鬼打墙’了。”
“鬼打墙?”苏铭的心跳漏了一拍。
“别怕,这种低级的迷阵,通常只是困人,没什么杀伤力。但它既然存在,就说明那破庙里,绝对有古怪!”林屿的内心oS已经刷屏了,“完犊子了!我就知道!恐怖片定律诚不我欺!这下好了,从‘主动送死’模式,切换到‘被动圈养’模式了!这庙里到底养了什么玩意儿啊?”
“我们……我们再走一次!”苏铭咬了咬牙,拉起几乎要瘫软的赵瑞,换了个方向,再次闷头赶路。
这一次,他特意在路过的树上用石头做了记号。
然而,半个时辰后,当他们精疲力尽地停下时,那个刻着记号的树干,赫然出现在他们眼前。
而不远处,那座破庙,依旧如同跗骨之蛆,阴魂不散地缀在他们视线之内。
“啊——!”
赵瑞终于崩溃了,他一屁股坐在地上,脸上毫无血色,嘴唇哆嗦着,指着那破庙,话都说不完整。
“鬼……有鬼!苏铭!我们被鬼缠上了!是那庙里的鬼!”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住了心脏。
周围的树林仿佛活了过来,每一道黑影都像张牙舞爪的怪物,风声也变成了凄厉的呜咽。
苏铭的后心也满是凉意,但他知道,自己不能乱。
他要是乱了,就真的完了。
“师父!怎么办?”他在心中急切地呼喊。
“冷静!徒儿,越是这个时候,越要冷静!”林屿的声音像一根定海神针,“慌乱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加速你的体力消耗,让你陷入更深的绝望。你是我林屿的徒弟,未来的苟道传人,区区一个鬼打墙,慌什么!”
林屿内心:慌死了慌死了!老子就一缕残魂,别说打了,鬼长什么样我都看不清啊!徒儿你可千万要顶住,你是我唯一的希望啊!
被师父一喝,苏铭猛地打了个激灵,脑子清醒了几分。
他深呼吸,强迫自己不再去看那座令人心悸的破庙,而是开始仔细观察四周。
“师父,这阵法,有破解的办法吗?”
“办法……理论上是有的。”林屿沉吟道,“万物皆有其阵眼。只要找到阵眼,将其破坏,阵法自解。但问题是,为师现在魂力虚弱,感知范围有限,根本找不到阵眼在哪。”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无比沉重。
“而且,这种迷阵,通常都有一个特性。”
“什么特性?”
“它会不断消耗被困者的体力和心神。等到你们筋疲力尽,心神失守的时候,就是阵法主人……出来‘收割’的时候了。”林屿的声音幽幽响起。
“所以,徒儿,我们现在面临一个选择。”
“要么,我们继续在这林子里打转,直到活活累死、吓死。”
“要么……”
林屿没有说下去,但苏铭已经明白了。
他抬起头,目光穿过重重树影,再次落向那座在夜色中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破庙。
那唯一的火光,像一个致命的诱饵,又像一个唯一的生门。
风,更冷了。
苏铭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了掌心。
他看着瘫坐在地,已经开始小声啜泣的赵瑞,又看了看那座似乎永远无法摆脱的破庙。
退路,已经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