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
不是村里那种被鸡鸣犬吠唤醒的亮,而是从窗户纸缝隙里透进来的,被高高的院墙过滤过一遍的,无精打采的亮。
赵瑞一夜没睡,睁着眼躺在冰冷的木板床上,像一条被扔上岸的鱼。
他姑父轻蔑的话,家丁讥诮的脸,还有那碗连猪食都不如的稀粥,像一根根针,扎得他浑身难受。
苏铭已经起来了,正在院子角落里,一板一眼地打着一套奇怪的拳。
动作很慢,很笨拙,像是村里老人在活动筋骨。
赵瑞看不懂,只觉得可笑,可看着苏铭那张平静的脸,他又笑不出来。
那张脸上没有愤怒,没有屈辱,只有一种让他完全陌生的专注。
“你……你真要去书铺?”赵瑞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干涩沙哑。
苏铭收了拳,长长吐出一口白气,点了点头:“去。”
“……我跟你一起去。”赵瑞从床板上爬起来,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去,或许只是因为,他实在受不了这个让人窒息的院子,受不了独自一人面对那粉碎的骄傲。
青石镇的街道,在清晨醒来,像一头打着哈欠的巨兽。
早起的店家卸下门板,伙计们泼水扫街,包子铺的蒸笼冒着白色的热气,混杂着肉香和面香,勾得人肚子里的馋虫直叫唤。
赵瑞低着头,下意识地想把自己的脸藏进衣领里。
他觉得街上每个人都在看他,看他这身破烂的衣服,看他脸上的淤青。
苏铭却走得很稳。
他的目光没有在那些琳琅满目的商品上过多停留,而是像一块海绵,吸收着周围的一切。
车马行的位置,粮油铺的价格,巡街城卫兵换岗的路线……
“徒儿,看到了吗?”林屿的声音在他脑中响起,像个经验丰富的导游,“左边那个布庄,挂出来的都是细棉布和绸缎,说明镇上的富户不少。右边那个当铺,门口却排着队,说明穷人更多。”
“这是一个典型的阶级分化明显的封建社会模型。我们的目标,就是尽快从被剥削阶级,爬到剥削阶级……不,是成为不被任何人剥削的、自给自足的独立个体。”
“记住,繁华是他们的,危险也是他们的。我们只是路过。”
两人在街上七拐八绕,凭着苏铭昨天记下的路线,找到了镇上最大的一家书铺——文宝斋。
书铺的门脸是黑漆木的,透着一股庄重。
一个穿着长衫、留着八字胡的掌柜,正拿着鸡毛掸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掸着柜台上的灰。
他抬起眼皮,看到走进来的苏铭和赵瑞,眉头不易察明地皱了一下。
尤其是看到赵瑞那副狼狈样,眼里的嫌弃几乎要溢出来。
“看书可以,手洗干净了再碰。”掌柜的声音不冷不热,“别把书给弄脏了,这里的书,你们可赔不起。”
赵瑞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攥紧了拳头,却没敢像以前那样发作。
苏铭却像是没听见,他走到墙边,在一个水盆里仔仔细细地洗了手,用自己的衣角擦干,然后才走到书架前。
“不错,徒儿,‘苟道’心法又精进了。”林屿赞许道,“忍辱负重,是投资回报率最高的情绪管理。跟无关紧要的人置气,除了浪费口水,不会有任何收益。”
文宝斋的书很多,一排排书架顶到了天花板,空气里弥漫着墨香和旧纸张特有的味道。
苏铭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味道,比肉包子还香。
他没有去看那些摆在最显眼位置的《经义集解》、《策论要点》,那些书用料考究,一看就价格不菲。
他径直走到了最里面的角落,那里堆放着一些泛黄的旧书和杂书。
他抽出一本,蹲在角落里,旁若无人地翻阅起来。
赵瑞站在原地,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掌柜的鄙夷,书铺里其他读书人投来的异样目光,都让他如芒在背。
他看到苏铭像个真正的书呆子一样,蹲在地上看得津津有味,心里忽然生出一股无名火。
可这火,却怎么也烧不起来。
他只能也学着苏铭的样子,找了个角落,拿起一本书,假装在看。
时间一点点过去。
苏铭完全沉浸在了书本的世界里。
他看得很杂,地理志,人物传,甚至是一些农学相关的书籍。
这些知识像一扇扇窗户,让他看到了苏家村以外的广阔天地。
“徒儿,光看不行,得留下凭证。”林屿的声音适时响起,“去,买两本书。”
苏铭在心里回道:“师父,钱……要省着花。”
“糊涂!”林屿的声音严肃起来,“这能叫花钱吗?这叫战略投资!我问你,以后咱们的造纸方子,怎么来的?你总不能说是你晚上做梦梦到的吧?”
苏铭愣住了。
“你就说,是从一本不起眼的杂书里看到的!死无对证!这叫什么?这叫构建‘知识产权防火墙’!花几十文钱,买一个天衣无缝的理由,避免未来无穷无尽的麻烦,这笔买卖,划算不划算?”
“再者说,咱们住在周家,省下了一大笔客栈钱。这笔钱,就要用在刀刃上!知识,就是我们现在最锋利的刀刃!去,找一本讲各地风物的,再找一本讲农桑技巧的。越旧越便宜越好!”
苏铭的心一下子亮堂起来。
他站起身,开始在旧书堆里翻找。
就在他伸手去够一本压在最下面的、书皮都破损了的《稼穑要术》时,另一只手也伸了过来。
那是一只很干净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
苏铭抬起头,看到了一个少年。
少年约莫十四五岁的年纪,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色布衣,虽然料子普通,但浆洗得干干净净,没有一个褶皱。
他面容清瘦,嘴唇抿得很紧,一双眼睛,像深潭里的水,沉静得不像个少年人。
他看到苏铭,愣了一下,默默地收回了手。
苏铭注意到,这个少年脚边放着一个小书箱,箱子开着,里面不是什么名贵的书籍,而是一沓裁切整齐的草纸,还有一套简陋的笔墨。
他刚才,竟是在这里一边看书,一边抄录。
能在这里抄书的,要么是家境贫寒买不起书,要么就是对学问有着超乎常人的执着。
苏铭对他生出一种莫名的亲近感。
他将那本《稼穑要术》拿出来,递了过去:“你先看吧。”
少年摇了摇头,声音清冷,却很清晰:“不必,我已看完。你拿吧。”
说完,他便收拾起自己的小书箱,转身走向了另一个书架。
苏铭看着他的背影,又找到了另一本封面模糊的《南疆异闻录》,将两本书拿在手里,走向柜台。
“掌柜,这两本,多少钱?”
八字胡掌柜接过书,懒洋洋地翻了翻,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六十文钱,一文都不能少。”
六十文。
这几乎是苏家半个月天的嚼用。
苏铭的手伸进怀里,摸到了那串沉甸甸的铜钱。
钱上,还带着大哥二哥的体温和汗水的味道。
他的手,微微有些抖。
一旁的赵瑞看到这一幕,心里五味杂陈。
苏铭深吸一口气,从钱串上,仔仔细细地数出了六十枚铜钱,放在柜台上。
“给你。”
掌柜收了钱,将两本破书往他面前一推,便不再理会。掌柜的眼睛一转看到了少年说道:“姓许的滚出去。”
苏铭小心翼翼地将书收进自己的小包袱里,像是捧着两件稀世珍宝。
他转身,离开了书店。
那个抄书的少年,也走了出来,他看着苏铭,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了。
“青石镇的书,很贵。”少年说道,“西城角的老槐树下,有个书摊,他的书,都是些手抄本,能便宜一半。”
说完,他便不再多言,冲苏铭和赵瑞微微颔首,背着他的小书箱,径直离开了。
苏铭看着他的背影,将“西城角,老槐树,书摊”这几个字,默默记在了心里。
“徒儿,看见没,这也是个聪明人。”林屿感慨道,“知道用信息来换取一个潜在的人情。这种人,如果不是敌人,就可以尝试结交。在‘苟道’的路上,多一个朋友,就多一条信息渠道,多一分安全保障。”
走出文宝斋,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
赵瑞一直沉默着,直到走出很远,他才低声问了一句。
“你……你为什么买那两本破书?那对考试又没用。”
苏铭的脚步没有停,他看着前方熙熙攘攘的人群,声音很轻,却很清楚。
“读书,不只是为了考试。”
赵瑞的脚步,猛地顿住了。
他看着苏铭的背影,那个在他眼里一直有些木讷、有些迟钝的同村少年,在这一刻,仿佛变得有些陌生,又有些高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