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比早晨出门时更猛,豆大的雨点砸在门檐上噼啪作响,他的刘海被淋得湿透,水珠顺着发梢往下淌。
可就算如此!
李小阳用肩膀顶开报社玻璃门时,怀里抱着的那个牛皮纸包裹,依旧没有淋上一滴的雨水。
“又是迟到?”前台黄姐从电脑屏幕后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带着惯有的审视。
她面前的台历用红笔圈着“消防检查”,旁边还标了个醒目的叹号。
“主任刚才还来问过你,让你来了直接去库房。”
“我知道。”
李小阳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把包裹往怀里紧了紧,“但这个……是早上门卫转交给我的,说是指定要给新来的实习生。”
黄姐不耐烦地挥挥手,键盘敲击声和告诫声同时响起。
“既然是给你的,放你桌上就行,消防检查后天就到,今天必须清完那堆废纸,不然主任要扣全部门奖金。”
李小阳没再说话。
他入职才三天,还没摸清报社的规矩,只知道库房是全单位最没人愿意去的地方。
穿过编辑部时,同事们都在埋头赶稿,没人注意到他怀里的包裹。
靠窗的工位空着,桌上积着薄灰,据说以前是位失踪记者的位置,现在临时成了他的座位。
他把包裹轻轻放在工位旁边,然后转身走向着通往库房的后门走去。
库房在办公楼后院,说是房,倒不如说是铁皮棚。
推开门的瞬间,一股混合着霉味的闷热气息扑面而来。
映入眼帘的是一摞摞泛黄的《晨报》从地面堆到天花板,有些纸页边缘已经脆化,轻轻一碰就碎的掉渣。
李小阳踢开脚边几粒干瘪的老鼠屎,手电筒的光束在黑暗中晃动,突然照到纸堆里一本黑色的笔记本。
那本黑色硬壳笔记本,封面上有一层薄薄的灰尘,右下角有块不规则的烧焦痕迹,边缘卷曲发黑,像被火蛇燎过。
他鬼使神差地走过去,伸手拿起笔记本,笔记本比想象中沉,封皮是磨砂材质,摸起来有些黏手。
翻开封面的瞬间,一股淡淡的焦糊味飘了出来,上面用红笔写着一行字:“千万不要写日记!”字迹用力过猛,笔尖划破了纸页,墨迹暗沉得像干涸的血。
……
李小阳在完成工作后,把笔记本带回自己的工位,随着编辑部的工作渐渐热闹起来。
打印机吞吐纸张的声音、同事们讨论选题的话语,让他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
他再次翻开笔记本,却发现里面的字迹是从后往前写的——最后一页是最新的日期,越往前日期越早。
最新一页的日期是昨天,6月14日,正是他入职的第二天:
“6月14日,他们终于招了新实习生,库房的钥匙就挂在值班室,希望这次他能发现那箱2018年的档案,消防检查前必须找到证据,否则一切都白费了。”
李小阳的指尖猛地一抖,笔记本差点从手里滑落。
这字迹……分明和他自己的一模一样,连那个习惯性的、写在句尾的小弯钩都分毫不差,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继续往前翻。
下一页的日期是3月2日,字迹却变了,变成一种娟秀的女性笔迹,笔锋纤细,带着点温柔的弧度:
“3月2日,主任把我叫到办公室,关上门说火灾报道永远不能见报,他桌上的烟灰缸里有七个烟蒂,都是他平时不抽的牌子,窗台上的绿萝叶子黄了大半,像是很久没浇水。”
再往前翻,日期是2月28日:
“2月28日,照片少了一张。我明明把幼儿园火灾现场的照片按顺序排好了,今天早上发现第17张不见了,就是拍到后门那个戴鸭舌帽的人的那张,抽屉锁扣有被撬动的痕迹,但没人承认动过。”
2月27日:
“2月27日,有人动过我的抽屉,我在锁孔里塞了根头发,现在它落在了地上,办公桌上的文件被重新整理过,我故意夹在里面的便签换了位置,他们开始注意到我了。”
日记的日期越来越早,字迹却始终保持着那种小心翼翼的娟秀。
翻到最后一页时,一张烧焦的照片残角从纸页间掉了出来,李小阳捡起来,照片边缘已经碳化发黑,但能看清上面是个穿着风衣的女人,胸前挂着记者证,背景似乎是报社的编辑部。
……
李小阳拿着残破的照片来到印刷室时,老张正在给机器上油墨。
印刷机的轰鸣声震得人耳朵发麻,老张不得不提高嗓门:“你说谁?徐倩?”他放下手里的油布,用抹布擦着手上的油墨,“三年前仓库失火那个女记者?”
林小阳点点头,把照片递过去。
老张眯起眼睛看了半天,烟蒂在嘴角颤了颤:“就是她!当时她为了追查幼儿园纵火案,半夜来库房找资料,结果赶上仓库失火……”
他往窗外指了指,报社后院那栋铁皮棚在雨雾里若隐若现,“消防队来了之后,只在废墟里找到个烧变形的记者证,人就没影了,算是失踪。”
“幼儿园纵火案?”李小阳追问。
“曙光幼儿园,”老张吐出个烟圈,烟雾在昏暗的印刷室里慢慢散开。
“三年前烧了半栋楼,说是电路老化引起的。但徐倩总说不对劲,天天往那边跑,还说查到了捐款名单有问题。”
不等老张说完,李小阳突然想起那个被他放在桌上的牛皮纸包裹。
他转身跑回编辑部,拆开包裹后,里面是本崭新的笔记本,封面印着烫金的字:“曙光幼儿园十周年纪念”,旁边还画着几个卡通小孩的笑脸。
“那天也是暴雨。”老张不知什么时候跟了过来,站在他身后说道。
他的烟头在昏暗的光线下明明灭灭,“和今天一样大的雨。消防队说火势蔓延太快,仓库里的旧报纸本来就属于易燃物,偏偏那天像是有人泼了汽油,火窜得比屋顶还高。”
李小阳翻开纪念册,里面贴着幼儿园的活动照片,有孩子们的笑脸,有老师的合影,还有一页页的捐款名单。
翻到中间时,他突然停住了,某张照片的角落,有个熟悉的身影,正是残破照片上那个戴记者证的女人。
她站在人群后面,手里拿着个笔记本,正在低头记录着什么。
……
暴雨还在继续,砸在库房的铁皮屋顶上,噼里啪啦的声响像无数只脚在奔跑,密密麻麻地压在心头。
李小阳把两本笔记本并排摊在库房的旧桌子上,一本是从后往前写的黑色硬壳本,一本是崭新的纪念册。
突然,旧笔记本的纸页无风自动,一行新的字迹正在缓缓浮现,带着淡淡的湿润感:
“6月15日,他发现照片了。他们开始往库房这边来了,脚步声在走廊里响,那箱2018年的档案必须找到,捐款名单第7页有主任改金额的证据。”
几乎在同一时间,李小阳感到手中的钢笔突然不受控制,笔尖在纪念册的空白页上划过,写下一行字:“幼儿园捐款名单第7页,主任的名字被涂改过三次,原来的金额被墨团盖住了,但对着光看能看清是五万。”
他猛地松开手,钢笔掉在地上,在水泥地上滚了几圈。
这不是他想写的,可手指像是被什么东西牵引着,根本停不下来。
窗外突然闪过一道闪电,惨白的光瞬间照亮整个库房。
李小阳看见货架尽头,三箱标着“2018年档案”的纸箱不知何时被挪到了门口,挡住了唯一的出路。
纸箱上落着层薄灰,但边缘却很干净,像是刚被人搬动过。
他走过去,试图推开纸箱,却发现箱子异常沉重。
凑近一看,箱缝里露出几张纸,上面印着“曙光幼儿园”的抬头。
李小阳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找到美工刀,划开纸箱的胶带,里面全是泛黄的文件,最上面的正是一份捐款名单复印件。
……
林小阳在泛黄的捐款名单上找到了主任的名字。
金额栏里的数字被涂改过三次,第一次写的“”被划掉,改成“5000”,后来又改成“500”,最后变成了“自愿捐赠,金额保密”。
旁边贴着一张小小的复印件,是徐倩的记者证,照片上的她正对着镜头微笑。
旧笔记本突然疯狂地翻动起来,纸页哗啦啦作响,像是被无形的手操控着,最后停在烧焦最严重的一页。
一行新的字迹正在慢慢浮现,颜色越来越深,最后变成了炭黑色:“他们来了!”
几乎是同时,铁皮棚外传来了汽油的味道,浓烈刺鼻,混着雨水的湿气扑面而来。
李小阳的衣衫瞬间被冷汗浸透,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徐倩的日记要倒着写……
火场里的纸张,永远是最后写的那页最先被碳化,她是在用这种方式,把最重要的信息留在最后。
仓库的门被从外面锁上了,锁舌弹响的声音在暴雨中格外清晰。
李小阳抓起桌上的钢笔,在那本崭新的纪念册上写下第一行字:“千万不要写日记!”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日记的闭环已经形成。
徐倩留下的线索指引着他找到真相,而他写下的文字,终将在三年前的那个雨夜,成为徐倩看到的最初的警示。
铁皮棚外传来脚步声,越来越近。
李小阳把两本笔记本塞进怀里,目光落在那箱2018年的档案上。
他必须想办法把证据送出去,哪怕要付出和徐倩一样的代价。
雨还在下,像是永远不会停。
而仓库里的火光,即将在暴雨中亮起,成为跨越时空的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