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东北靠近内蒙那头,有个没几户人家的屯子,叫边江村。
拐脚的大刘算一户。
他自小没有爹妈,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因为腿脚不利索,平时就靠采点蘑菇、挖点草药换钱。
大刘最近日子难熬,干啥啥不顺,身体还总闹毛病。
他跟屯子里老跑山的赵老大喝酒叨咕这事儿,赵老大喝了口酒,神秘兮兮的说:“后山沟里头,早些年有个闯关东来的皮影戏班子留下的老屋,早废了。”
“老一辈的人都传,在初一、十五这些特殊的日子,用特殊的法子,能请动‘皮影仙’,帮你办成一件事。”
大刘一听,就动心了。
忙不迭的问道:“老哥,啥法子?靠谱不?”
赵老大眼神一瓢酒碗,大刘立刻领会,忙帮赵老大把酒碗满上。
赵老大端起酒碗喝了一口,吧嗒吧嗒嘴道:“得备五样东西!”
“无根水(天亮前荷叶上的露水)、坟头土(老坟圈子东南角的土)、一枚老铜钱(越老越好,最好是棺材里出来的)、一扎陈年的老香,还有一样……”
说到最后一样他特意压低声音。
“得用你自己中指的血,滴三滴,血引子一下,才算接了头。”
大刘琢磨一晚上,还是决定试试。
到了十五那天晚上,大刘拿着凑齐的五样东西,深一脚浅一脚摸到后山沟。
那皮影班子老屋就剩个破架子,屋顶漏着大窟窿,风一吹呜呜响。
屋里堆着不少破烂皮影,都是驴皮做的,掉色掉得厉害,有的缺胳膊少腿,有的脸就剩半拉,在黑灯瞎火里瞅着格外瘆人。
他在屋当间找个破台子,然后按照赵老大说的方法,摆上无根水、撒上坟头土、插上老香、压上那枚从坟里摸来的老铜钱。
最后,心一横,咬破自己中指,挤了三滴血进碗里。
血珠子滴进去,水面好像晃了一下。
大刘对着那堆破皮影念叨:“皮影仙要真灵,就让我顺当点,多换点钱,身子骨也硬朗点。”
念叨完,他蹲边上等。
等了快一炷香工夫,除了冷,啥动静没有。
他寻思自己真是魔怔了,起身想走。
刚站起来,一抬头,胆差点吓破喽!
刚才还堆在旮旯的一个穿红袄的皮影人,不知道啥时候立在他跟前儿了!
那皮影是个女人样,染了色的驴皮,做的袄子颜色还挺扎眼,脸上画着戏妆,俩眼睛不是窟窿,是嵌着两颗红宝石的玻璃珠子,直勾勾地看着他。
大刘腿肚子转筋,想跑,可脚底下像被烂泥糊住了,挪不动步。
那女子模样的皮影慢悠悠抬起薄溜溜的胳膊,那纸片似的手,竟一把搭在他手腕上。
明明是驴皮,却榨骨冰凉得。
大刘就觉得一股寒气顺着手腕子往心口窜,脑子一懵,眼前闪过好多乱七八糟的影像,锣鼓家伙响,还有人叫好,接着就是没边的黑暗……
等他缓过神,那皮影没了,屋里还是老样子。
他揉揉手腕,心里直突突,赶紧跑回了家。
打那天起,邪乎事儿就来了。
先是他家看院子的狗,第二天早上发现硬在窝里,身上一点伤没有。
接着,邻村常跟他换山货的王麻子,突然就说不出话,没出三天人就没了。
大刘自己也越来越不对劲,身上没劲,脸色蜡黄,晚上一闭眼就梦见那穿着红袄的女人皮影,在梦里尖声尖气地说:“跟我许愿,你得拿‘东西’换。”
大刘吓坏了,跑去找赵老大。
赵老大一听,一拍大腿:“哎呦我的傻小子!你惹上的是‘勾魂影’!那班子当年就是玩这手出的事,才散伙的!它要的‘东西’是人的活气!吸多了就得死!”
大刘急了:“你当初不是说能实现愿望吗?”
赵老大搓着手,不敢看大刘:“我那就是喝多了顺嘴胡咧咧的,谁成想你真去啊!你快去邻村,找狐姑姑,她懂行,兴许有法子!”
大刘不敢耽搁,一瘸一拐的赶紧去了邻村。
狐姑姑住在村头最边上一个小院里,院里一颗大榆树上挂着些红布条。
她是个干瘦的小老太太,眼皮耷拉着,瞅了惊魂未定的大刘一眼,也没多问,就让他进了屋。
屋里光线昏暗,供着个看不清面目的牌位,香火味呛人。
狐姑姑点了三炷香,插在香炉里,然后盘腿坐在炕上,闭上眼睛,嘴里念念有词。
没过一会,她浑身开始打哆嗦,脑袋跟不受控似的晃悠,嗓子眼里发出一种不像她的、尖细的声音:
“哎呦……!”
“请我来就为这破事儿?”
“山沟里那点儿脏东西还没收拾干净呐?”
那声音像是在跟狐姑姑说话,又像是在问大刘。
大刘吓得大气不敢出。
那声音也不管大刘,接着道:“血衣影傀啊!沾了这小子的血,就认准这小子了。”
说到这里,狐姑姑睁开了眼眸,只见她的眼眸竟然是琥珀色的,对着浑身颤抖的大刘道:“它现在藏在老屋房梁西北角那片破影人堆里。”
“想送走?简单!”
“你回去,找一把杀过生的老柴刀,越老越好,要沾过血的。”
“再到你自家炕席底下,抽三根最有年头的陈年秫秸(高粱杆)。”
“在午夜十分的时候,用柴刀把那影傀挑下来,用秫秸把它紧紧捆住,拿到院子当间烧了。”
“记住,烧的时候不管听见啥、看见啥,都不能回头,不能吭声!”
“烧完的灰,得埋在你家门槛下面,用脚踩实诚喽!”
话说完,狐姑姑一个激灵,长长出了口气,眼眸也变成了人正常的颜色,疲惫的摆摆手:“法子你也听见了,照做吧!成不成,看你的命了。”
大刘千恩万谢,回去赶紧准备。
他到屯里老猎户家,找了一把锈迹斑斑的老柴刀,又从自己炕席底下挑了三条都快变黑的秫秸。
到了晚上,月头刚亮起来,大刘心一横,揣着东西又进了后山沟那破屋。
他按狐姑姑说的,抬头瞅准西北房梁,那堆破皮影里,那件红袄子果然若隐若现。
他举起柴刀,颤巍巍的把它扒拉下来。
那皮影一落地,两颗红玻璃眼珠好像又瞪了他一眼。
大刘手忙脚乱地用三根秫秸把它捆了个结实,拿到屋外空地上,点火就烧。
火苗一蹿起来,那皮影竟然发出“吱吱”的尖叫声,像耗子被踩了尾巴,火堆里好像还有个小红影子在扭动。
大刘头皮发麻,想起狐姑姑的话,死死咬着牙,梗着脖子不敢回头。
直到那声音没了,火也熄了,他才把灰烬小心收起来,回去埋在了自家门槛下,用脚狠狠踩实。
他长出一口气,觉着这事儿总算过去了。
可那之后,他发现自己变了。
有时候腿脚会不自觉地扭着走,好像那皮影被捆住的样子。
嗓子眼里总想哼几句皮影戏的调调,自己都没听过。
两条腿总不由自主要往后山沟走。
照镜子的时候,他惊恐地发现,自己的眼神时不时就变得直勾勾的,跟那皮影的红玻璃眼珠一模一样。
他再去找狐姑姑。
狐姑姑隔着院门缝一看他,就“嘭”地把门栓插上了,只在屋里喊:“没救啦!秫秸捆了它的形,柴刀惊了它的魄,可它的根子早顺着血钻进你身子骨里了!你俩分不开了!它现在……就住在你身上!”
大刘没招了,只能硬挺着。
后来,他越来越怪,大白天插门不出,晚上就没了影。
屯里人发现他家门开着,人不见了,屋里的炕桌上,端端正正放着那三根烧得半焦的黑秫秸。
大伙儿结伴去后山沟找,没找到大刘。
只在那个破皮影戏班屋子里,发现了一个新刻的皮影,穿着大刘那件打补丁的旧衣服,眉眼脸盘,活脱脱就是大刘的样子,就是脸上挂着皮影那种假笑,一条腿还歪扭着,看得人脊梁骨发凉。
狐姑姑说:“完了……皮影借了他的形,顶了他的名!大刘的魂被勾走了,他自己成了皮影了!那个东西……谁知道顶着大刘的壳子,跑哪儿去了……”
打那以后,边江村的人再没见过大刘。
只是有时候晚上刮风,后山沟那边会隐隐约约传来皮影戏的调调,呜咽咽的。
还有晚归的人说,看见过一个穿着红袄、走路一瘸一拐的影子,在荒草稞子里一闪就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