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要说的事情发生在六十年代末,那会儿我外婆刚嫁到村里不久。
村东头有一片洼地,因为一下雨就泥泞不堪,所以就荒废在哪里,时间久了,就自然而然的形成了个不小的水泡子。
水色深绿,岸边长满芦苇,村里人管它叫“东洼”。
与别的荒塘不同,东洼的水边,散落着许多异常光滑的鹅卵石,白的、青的、带纹路的,在阳光下很好看。
老辈人常说,这东洼邪性!
解放前,村里有个姓李,叫李建国的教书先生,对方不仅学问好,心肠也热诚。
一个连绵的阴雨天之后,村子里有一个孩子玩的皮球滚进了洼地深处,孩子心里急,就追了过去,一下子就陷在了泥水里。
李建国正好路过,连衣服都没脱,毫不犹豫的跳下去救人。
孩子被他奋力推上了岸,他自己却因体力不支,沉了下去。
等人被捞上来时,他一只手紧紧握着,掰开一看,里面是一只他随身携带,用来批改作业的钢笔,可笔帽已经不知去向。
自那以后,东洼这地方就变得不太平了!
从那以后,夜里路过总能有人看见,有个清瘦的身影,在水泡子来回游走,弄出“哗啦哗啦”的蹚水声,像是在低头找什么东西。
也有晚归的人,隐约听到那道身影的喃喃低语,反复念叨着:“笔……我的笔……”
那年眼看来到深秋,家里外婆忙着糊窗户纸,可却是缺个压边的镇物。
她路过东洼,一眼瞧见水边有块半个巴掌大的青色鹅卵石,平整光滑,正合适。
外婆也没多想顺手就捡了起来,在用水洗了一洗,便揣回了家。
怪事就从那天夜里开始。
虽然灶坑里,柴火烧的旺盛,可外婆总觉得屋里阴冷阴冷的,晚上睡觉的时候,迷迷糊糊间反复做着一个梦……
一个浑身湿透,面容模糊的斯文男人站在她床前,看着她也不说话,只是对着她伸出一只手,朝她静静地摊开手心。
第三天,外婆就病倒了。
不是寻常的头疼脑热,而是一种极度的虚弱,仿佛所有的精气神被一下子抽走了一般。
脸色蜡黄,吃什么吐什么。
村里的赤脚医生瞧了,说是受了寒湿,拔了火罐,喝了姜汤,人却不见好。
外公见情况不对,赶紧套了车,把她送到了县里的医院。
医院里一通检查,结果却是一切正常。
医生也束手无策,只能安排她住院观察。
就在那天深夜,外婆在病床上迷迷糊糊,感觉一股透骨的凉意逼近。
她强撑着睁开眼,只见床尾站着一个黑影,身形清瘦,穿着旧式的中山装,浑身湿漉漉的,不时有水滴往下滴,脚下很快积了一小滩水渍。
他的脸看不真切,但外婆能感觉到,他那双藏在阴影里的眼睛,正死死盯着自己。
黑影缓缓抬起手,摊开掌心。
那动作,和昨晚梦里一模一样。
不过这次,他开口了!
“你拿走了我的石头,那是我的东西。”
声音平静,没有任何情绪。
外婆吓得魂飞魄散,想解释,可喉咙却像被堵住。
“你拿了,就得还!”黑影的声音依旧毫无波澜。
对方话音一落,外婆就感觉一股无形的力量掐住了喉咙,死亡的窒息感瞬间传来。
“等等。”
角落里突然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
是住在隔壁床的秦老汉,他是老病号了,得的是肺痨,一咳嗽起来那是撕心裂肺的难受,平时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全,此刻声音却异常清晰、平稳。
他坐起身,看着那黑影,一字一句地说:“她拿的,只是一块石头!你非要一条命来抵,是吗?”
黑影的动作停了,缓缓转向秦老汉。
秦老汉喘了口气,继续说:“我这条老命,病的久了,也没几天活头,分量比她一个年轻人的命,虽然有些不足,不过也够还你的石头了吧?”
黑影沉默着,似乎在“衡量”。
病房里只剩下滴水声和秦老汉粗重的呼吸。
过了许久,外婆只感觉脖子一松,便看到那黑影转向秦老汉,那摊开的手掌,也转向了他。
秦老汉艰难地下了床,脚步虚浮却坚定。
他走到黑影面前,挺了挺佝偻的背:“我跟你走。”
黑影不再言语,转身向门外走去,秦老汉跟在他身后,消失在走廊的黑暗中。
自始至终,他没再看外婆一眼,仿佛只是完成了一桩交易。
出门前,秦老汉回头看了外婆一眼,眼神很平静,甚至还带着点解脱。
随着黑影的离开,外婆猛地咳出声来,全身已经被大汗浸透。
外公被惊醒,听她语无伦次地讲完,只当是做了噩梦。
然而,第二天清晨,护士发现秦老汉安详地去了世,脸上没有任何痛苦的表情,只是他的床头柜上,放着一块不知从何而来的、湿漉漉的普通鹅卵石。
外婆看到那块石头,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她明白,秦老汉用自己,替她偿还了这笔“石债”。
说也奇怪,不到中午,外婆身上的湿冷感就退了,烧也退了,能自己坐起来喝粥了。
医生们啧啧称奇。
时间就是最好的良药,这件事过去大半年,渐渐的也被忙碌的生活冲淡。
直到第二年夏天,外婆和同村的杨婶一起下地回来,太阳还没完全落山。
路过东洼时,杨婶眼尖,看见芦苇丛边开着一簇罕见的紫色野花,在夕阳下格外娇艳。
“这花真漂亮!我带回去插花瓶里!”杨婶说着,就是喜笑颜开的走过去,顺手将那花连根拔起。
外婆心里“咯噔”一下,想起自己的事,刚想开口阻止,杨婶已经把花揣进了怀里。
就在那天晚上,杨婶的男人慌慌张张地敲开外婆家的门,说杨婶夜里突然不行了。
等外婆赶过去,人已经没了。
杨婶平静地躺在床上,神情如同睡去,只是她的右手紧紧握着,家人费力掰开,发现掌心里是几片早已枯萎发黑的紫色花瓣。
村里人再次想起了东洼的传说,感到了彻骨的寒意。
这一次,不再仅仅是恐惧,更是一种对某种无形规则的敬畏。
不久,生产队组织人手,彻底填平了东洼。
填土之前,一位最年长的老人,让人将当年陈先生遗落的那支没了笔帽的钢笔,以及外婆归还的那块青石头,一起埋在了坑底最深处。
外婆如今提起这事,不再只是后怕,更多的是对秦老汉的感念,也经常告诫我们。
“莫贪小便宜,万事有因果,你无意间拿走的,或许远比你想象的珍贵,代价,你也未必付得起!”
前年我回乡,那片填平的洼地上早已种满了柳树。
只是村里的老人偶尔还会提起,说夜深人静时,仿佛还能听见有个声音在风里问……
“你拿了我的东西,用什么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