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娟家在吉林长白山脚下一个屯子里。
去年冬天,屯子东头那座盖在老槐树下的“小庙”,因为屯里要统一规划,给平了。
那根本不算个正经庙,就是几块石板搭的一尺来高的小龛。
里面甚至都没供神佛,是屯里老一辈用来“送灵”的。
至于送的就是大家熟知的“胡黄白柳灰”之类的仙家,或是惹上的过路“清风”,就会来这儿烧点纸钱,说和说和,把“客”送走。
去年腊月,秀娟妈和几个老姐妹路过那片地,看着被推倒的石板,还捡了个缺了口的旧陶制香碗,说是看着还挺结实,拿回家腌个鸡蛋啥的。
回来的时候都挺好,可到了晚上,秀娟妈就魔怔了。
她先是蜷在炕梢,浑身哆嗦,牙齿咬得咯咯响,嘴里絮絮叨叨着:“冷……忒冷了……房子塌了,俺没地方呆了……”
接着,她又猛的从炕上坐起,眼神直勾勾地盯着秀娟爹,声音变得尖利又委屈:“你们村子办事不讲究!说推就推,连声招呼都不打?俺好歹在哪里住了几十年了!”
秀娟妈平时是屯里出了名的敞亮人,嗓门大,性子泼辣,从没有过这种可怜巴巴又带着怨气的样子。
秀娟和她爹心里咯噔一下,知道坏事了。
秀娟的奶奶更是拍着大腿说:“哎呦我的老天爷!这准是撞上‘小庙’里没送走的‘客’了!那地方的东西是能随便动,随便拿的吗?”
“快,去后屯请老陈婆子,她家供着老仙儿,能看这个!”
老陈婆子就住在邻屯,秀娟他爸开三轮车把人接来了。
陈老太一进屋,没急着看人,先抽了抽鼻子,又眯眼打量了一下四周,沉声说:“是个‘清风’,道行不深,但怨气不小。”
“原先就指着那小庙落脚,受点香火,这下好了,家让人扒了,能不急眼吗?”
陈老太让秀娟妈坐稳了,自己点了根烟,深吸一口,语气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味道:“这位老哥,哪路来的?有啥怨气跟我,说道说道。”
“都是乡里乡亲的,能帮衬的,我们指定帮。”
秀娟妈(或者说附在她身上的那位)脖子一梗,带着哭腔嚷嚷道:“我本来就可怜,死了没人管,才在那槐树底下找了个安生!你们倒好,把我家扒了,还把我吃饭的碗(指那个香碗)拿走了!让我咋整?我就只能在你们老刘家过了!”
陈老太示意秀娟赶紧把那个旧香碗拿过来。
她把碗放在炕沿上,用手指敲了敲碗,发出清脆的响声:“老哥,瞅瞅,是这玩意儿不?一个破碗,看你金贵的!”
秀娟妈一把抢过碗,死死搂在怀里,嚎啕起来:“我的家啊!没了!你们这帮败家玩意儿……”
哭声凄厉,带着几十年的孤寂和突然失去依靠的恐慌。
陈老太吐了个烟圈,不紧不慢地说:“老哥,你也别嚎了!”
“屯子要发展,你那小石板房挡了道,扒了是迟早的事。”
“你这么着,我让老刘家给你扎个更阔气的纸房子,家电家具一应俱全,再给你多烧点金山银山、童男童女伺候着。”
“你呢!拿了东西,找个好地方投胎去,别在这旮沓磨叽了,行不?”
秀娟妈抽抽搭搭,不吱声。
陈老太加重了语气:“咋的?还不依不饶了?非得让我把胡三奶奶请出来,跟你‘唠唠’?到时候把你拘了,你可连这点好处都没了!”
这话已经很明显带上了威胁。
接着,陈老太就跟秀娟妈身上的“客”你一句我一句地“掰扯”起来,时而安抚,时而恫吓,完全是一副东北人处理纠纷的架势。
过了十来分钟,秀娟妈身子一软,“咕咚”一声倒在了炕上,没了动静。
过了一会儿,她慢悠悠醒来,揉着脑袋直迷糊:“哎呀妈呀!浑身跟散了架似的,刚才咋睡着了?还做了个梦,跟人干仗来着……”
陈老太对秀娟爹说:“明天,去镇上扎彩铺,弄个最时兴的二层小楼纸活,配上车、马、金山银山,再单扎个牌位,写上‘本方无名氏之位’。”
“天黑前,去老槐树那边烧了,烧的时候念叨‘给您老赔不是了,送您新家上路,别缠着我家人了’。”
第二天傍晚,秀娟爹照着做了。
火烧起来的时候,一阵邪风打着旋儿卷起纸灰,吹得老高,好久才散。
从那以后,秀娟妈彻底好了,该吃吃该喝喝,又恢复了那股泼辣劲儿。
后来秀娟问陈老太,她妈咋就惹上这玩意儿了。
陈姥姥磕打着烟袋锅子说:“傻孩子,那‘送灵’的地方是阴间和阳间的‘办事处’,多少孤魂野鬼在那儿排队等着受供呢!你妈倒好,不光说‘早该平了’,还把人家‘吃饭的碗’端回家了,那不等于把要饭的窝棚拆了还把碗抢了吗?”
“他不跟你妈急眼跟谁急眼?”
“记住喽!在咱们这旮沓,那种小庙、老树、乱坟岗子,看不明白的别瞎动,不会说的别瞎嘞嘞,不然,指不定就把啥‘客’领回家了!”
秀娟现在想起来还后怕,跟城里来的朋友说起这事,总是一脸严肃地总结:“在我们东北这疙瘩,你可以不信,但必须得敬。”
“尤其是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老地方,千万别手欠嘴也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