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还凝在了望台的木栏杆上,带着点清冽的凉意。早上起来没有听到雨滴声,趴在窗户上向外望去,又是一个难得的大晴天。我打开门,呼吸着雨后清新的空气,心里不由得比往常开心一些。
喂完野鸡跟黑豹一家后,我来到了了望台的墙根处,我凿了一面日历墙。没有精致的印刷字体,只有我用凿子刻下的痕迹。最顶端是十二个歪歪扭扭的月份,从一月到十二月,每个月都划着一道浅浅的竖痕。而今天,我拿着铁锤,攥紧凿子,对着十二个月的刻度,狠狠凿了下去。
一道深深的、笔直的横痕,嵌进了粗糙的石壁里。
我后退两步,仰头看着那道新刻的痕迹,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十二个月,又一个轮回。算上之前的那些日子,我流落这座荒岛,已经整整两年四个月了。
两年四个月,八百多个日夜。足够让一株野树苗长成能遮阴的小树,也足够让一个习惯了城市喧嚣的人,慢慢适应荒岛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只是,有些念想,从来不会被荒岛的风雨磨平。
我靠在石壁上,望着远处的海平面。海风吹得我的衣角猎猎作响,眼前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父母的模样。父亲的背是不是更驼了?母亲的白发是不是又添了许多?还有我的女儿,再有一年就该上小学了吧?会不会已经不记得我的样子了?
父母也六十来岁了,还要给我带孩子,不知道他们的身体好吗,收到货轮失事的消息会不会悲伤过度?女儿会不会哭着跟父母要爸爸?,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涩得发疼。
还有那三百万的保险。出海前,除了公司正常缴纳的二百万保额,我听从老船长的嘱咐,特意给自己单独买了一份高额意外险。我曾以为,那只是一份普通的保障,却没想到,有一天会变成我对家人最后的牵挂。不知道保险公司有没有认定我的“失踪”?不知道那笔钱,有没有送到父母的手上?他们年纪大了,女儿还小,那笔钱,或许能让他们的日子过得宽裕些。
海风越吹越凉,心里的那点酸涩,渐渐被一股莫名的冲动取代。我不想再像雨季那样,整天窝在砖房里,喂鸡喂猫,刻着日复一日的日期。我想做点什么,做点能让这荒岛的日子,多一点念想的事。
回到砖房,看到灶台角落的一堆木料。那是我上个月从林子里砍回来的硬木,质地细密,纹路清晰,原本是想用烧火用的。但此刻,看着那些木料,我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我要做雕刻。
要雕刻,就得有刻刀。
营地的炼铁炉,就在砖房前面的空地上。那座炼铁炉,还是我流落荒岛第二年捣鼓出来的。用耐火泥糊的炉膛,用黏土捏的风箱,虽然简陋,却足够熔化那些从黏土区淘来的铁砂。我小跑着来到库房,翻出陶盆里的铁砂,装了一陶罐。这些东西,在文明世界或许是垃圾,但在这荒岛上,却是我比黄金还宝贵的财富。
生火,转风箱。干燥的木炭在炉膛里噼里啪啦地燃烧起来,橘红色的火苗舔舐着炉膛的内壁,散发出灼人的热浪。一层木炭一层铁砂,现在炼铁对我来说已经是驾轻就熟的技能了。风箱被我转得呼呼作响,额头上的汗珠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煤球和墨点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在离我不远处嬉戏打闹。黑豹不见踪影,估计趁今天天晴,又跑到溪流里抓鱼去了。
熔铁的过程很漫长,也很枯燥。但我却一点也不觉得累。心里的那点念想,像是炉膛里的火苗,越烧越旺。我想起女儿最喜欢的小木雕玩具,想起她那双亮晶晶的眼睛。或许,我可以用这些木料,给她雕一个小木马,雕一个小兔子,雕一个……像她一样可爱的小娃娃。
三个小时以后炼铁炉里的铁砂已经变成了粗铁块,把它夹出来后祛除了杂质,装进坩埚里炼制铁水。
等到坩埚里的铁水变得足够浓稠,我才停下转风箱的手。我早就准备好了模具——用黏土捏的,三个不同形状的模具,分别对应着平刀、斜刀和圆刀。平刀用来削平木料,斜刀用来刻出棱角,圆刀则用来雕琢那些圆润的弧度。这三种刀,是雕刻最基础的工具,也是我现在最需要的。
我屏住呼吸,用特制的木夹子,小心翼翼地把滚烫的坩埚夹出来,缓缓倒进模具里。铁水顺着模具的纹路流淌,填满了每一个角落,发出轻微的咕嘟声。热浪扑面而来,烤得我脸颊发烫,但我却不敢有丝毫的分心。我知道,只要稍微手抖一下,这一炉铁水就可能前功尽弃。
第一把是平刀。铁水倒进模具后,我耐心地等了半个时辰,才敢用铁锤捣开模具。冷却后的平刀,刀身厚重,刀刃平整,握在手里沉甸甸的,很有分量。我用磨刀石把刀刃磨得锋利,对着一块小木片试了试,轻轻一划,就削下了一片薄薄的木屑。
接着是斜刀。斜刀的模具比平刀要窄一些,刀刃呈四十五度角。冷却后的斜刀,刀刃锋利,适合刻那些尖锐的棱角。我磨好刀,在木片上刻了一道斜线,线条笔直,棱角分明。
最后是圆刀。圆刀的刀刃是弧形的,适合雕琢那些圆润的花纹。我把圆刀磨好后,在木片上刻了一个小小的圆圈,圆圈光滑圆润,没有一点毛刺。
三把刻刀,静静地躺在石台上。阳光落在刀身上,反射出冷冽的光泽。平刀厚重,斜刀锋利,圆刀精巧,每一把都凝聚着我的心血。我把它们捧在手里,反复摩挲着,心里的欢喜像是要溢出来。
煤球和墨点好奇地凑了过来,伸出小爪子,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刀身,又被冰凉的触感吓得缩了回去,逗得我忍不住笑出了声。
我抱着三把刻刀,回到砖房。在灶台的角落里,我挑了一块纹路最漂亮的,把它拿到石桌前。石桌上,放着我磨刀石,还有一块用来润滑刀刃的鲸油。
我坐在石桌前,拿起平刀,轻轻抵在木料上。刀刃划破木料的表皮,发出沙沙的声响。木屑纷飞,落在石桌上,带着一股淡淡的木头清香。我一刀一刀地削着,把木料的边角削平,把它的形状一点点勾勒出来。
风从海面上吹过来,带着点咸湿的气息。远处的海浪拍打着礁石,发出哗哗的声响。煤球和墨点趴在我的脚边,睡得正香。黑豹卧在一旁,目光平静地望着灶台里的炉火。
我手里的刻刀,在木料上缓缓游走。我要雕一个小木马,雕一个有着长长的鬃毛,有着四条健壮的腿,能载着女儿的梦想,奔跑在阳光里的小木马。
我想起女儿第一次骑木马时的样子。她坐在木马上,小手紧紧抓着缰绳,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阳光洒在她的脸上,像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那一刻,她的笑容,比阳光还要耀眼。
刀刃在木料上划过,留下一道道深浅不一的痕迹。我仿佛看到,那个小小的木马,正从木料里慢慢浮现出来。它有着圆润的脑袋,有着长长的鬃毛,有着健壮的四肢。它就那样站在那里,仿佛随时都会扬起四蹄,向着远方奔跑。
只在视频里看过别人雕刻的我,真正自己雕刻是总是笨手笨脚的,但是心里的那点念想,像是一股源源不断的动力,支撑着我,一刀一刀地刻着。
我不知道,这把小木马,能不能有机会送到女儿的手上。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有机会,再次看到女儿骑着木马,笑得一脸灿烂的样子。
但我知道,只要我刻下去,只要这把小木马还在,我的念想,就不会断。
夕阳渐渐西沉,把天边染成了一片温暖的橙红色。了望台的石壁上,那道深深的横痕,在夕阳的余晖里,显得格外清晰。石桌上的木屑,已经堆成了一座小小的山丘。我手里的小木马,已经初具雏形。长长的鬃毛,健壮的四肢,还有一双圆溜溜的眼睛。
我放下刻刀,后退两步,看着那只未完成的小木马,嘴角不由自主地向上扬起。
海风吹过,带着点咸湿的气息。远处的灯塔,已经亮起了微弱的光。鸡舍里,传来鸡群的咕咕声。煤球和墨点醒了过来,伸了个懒腰,又蹭到我的脚边,喵喵地叫着。
我蹲下身,摸了摸煤球和墨点的脑袋,又拍了拍黑豹的背。然后,我拿起那把圆刀,继续在小木马的身上,雕琢着那些细微的纹路。
夜色渐浓,星星一颗颗地爬上了夜空。砖房的石桌上,烛光摇曳。我手里的刻刀,还在木料上缓缓游走。
荒岛的夜,很静。只有海浪拍打着礁石的声响,和刻刀划过木料的沙沙声。
但我却一点也不觉得孤独。
因为我知道,在这荒岛的角落里,有一盏烛光,有三把刻刀,有一只正在慢慢成型的小木马,还有一颗,装满了思念的心。
或许,明天还会是一个晴天。或许,我还会坐在这石桌上,一刀一刀地刻着。刻着木木马,刻着小兔子,刻着那些,我对家人的思念。
而那些刻痕,会像石壁上的日历一样,一道一道,记录着我在这座荒岛上,度过的每一个日夜,每一份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