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中秋。
天还没亮,府城“苏记”后院里已经忙开了。苏知娴带着陈秋娘和几个女工,正在准备带回青石镇的节礼——刚出炉的月饼、新腌的辣白菜、几罐子肉松,还有特意给翠花婶她们带的府城特产。
“夫人,马车备好了。”李壮走进来,肩上扛着两匹新扯的布料,“这是按您的吩咐,给作坊里几位嫂子带的。”
“放车上吧。”苏知娴擦了擦手,看了眼天色,“秋娘,虎子呢?”
“在屋里换新衣裳呢。”陈秋娘笑道,“听说要去青石镇,高兴得昨晚上都没睡好。”
正说着,虎子蹦蹦跳跳跑出来。五岁的小家伙穿了身新做的蓝色短褂,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虽然脸色还有些苍白,但眼睛亮晶晶的。
“夫人,我好看吗?”他转了个圈。
“好看,咱们虎子最好看。”苏知娴蹲下身,帮他理了理衣领,“回去要听话,别到处乱跑,知道吗?”
“知道!”虎子用力点头!
苏语棠从屋里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小包裹:“娘,这个带上。”
“什么?”
“给明轩带的。”苏语棠打开包裹,里头是两本兵书,一把小号的木剑,“兵书是明远挑的,木剑是我让李叔做的。那小子不是想当大将军吗?先练着。”
苏知娴接过,心里一暖:“还是你想得周到。”
“那是。”苏语棠挑眉。
一家人吃了简单的早饭。临出门前,苏知娴把明远拉到一边,低声嘱咐:“晚上……一定要小心。不管见到谁,说什么,都别冲动。有事就喊,小草在呢。”
“娘放心。”明远握住她的手,“我会保护好小妹的。”
“谁保护谁啊?”苏语棠凑过来,“哥,到时候跟紧我,别乱跑。”
明远笑了:“是,小妹。”
马车在晨雾中驶出府城。苏知娴抱着虎子坐在车里,陈秋娘和李壮坐在车辕上。车后还跟着两辆驴车,装满了节礼和要补货的肉脯、辣油。
望着渐远的城门,苏知娴心里五味杂陈。这个中秋,本该是团圆的日子,一家人却要分在两处……
“夫人,您别担心。”陈秋娘像是看出她的心思,轻声说,“小小姐和少爷都是能干的,不会有事的。”
“嗯。”苏知娴搂紧虎子,“咱们也早点回来。”
午时前后,青石镇冯府已经热闹起来。
冯老太爷请了几位老友——都是青州文坛有头有脸的人物。堂屋里摆了两桌,桌上摆着冯府厨娘精心准备的菜肴,还有苏记送来的月饼和点心。
静姝穿了身喜庆的玫红色襦裙,头发梳成可爱的双髻,髻上簪着冯婉清特意给她选的珍珠簪花。明轩也换了新衣裳,是韩师傅给买的武生短打,精神得很。
“紧张吗?”婉清拉着静姝的手。
静姝摇摇头,又点点头:“有一点。”
“别怕。”婉清笑道,“祖父是真心疼你。认了这个干亲,以后你就是咱们冯家的姑娘,谁也不敢欺负你。”
正说着,外头传来通传声:“郑知府到——”
郑守仁穿了身常服,脸上带着笑,手里还提了个礼盒。一进门就拱手:“冯老,中秋安康。哟,这么多老友都在,真是热闹。”
冯老太爷起身相迎:“郑大人百忙之中还抽空过来,老夫惶恐。”
“应该的应该的。”郑守仁的目光落在静姝身上,笑意更深了,“静姝今日这身打扮,真是灵秀可人。”
静姝规规矩矩行礼:“静姝见过大人。”
“免礼免礼。”郑守仁从袖中取出一个小锦盒,“这是本官给小娘子的见面礼,一方上好的端砚,望你勤加练习,将来成一代大家。”
锦盒打开,里头是一方黑中透紫的端砚,砚堂如镜,砚边雕着精致的云纹。懂行的人一看就知道,这方砚价值不菲。
堂内几位老友交换了个眼神——郑知府这是下了血本啊。
冯老太爷面色不变,只淡淡道:“郑大人破费了。静姝,还不谢过大人。”
静姝接过锦盒,又行一礼:“谢大人。”
宴席开始。酒过三巡,冯老太爷起身,举杯道:“今日中秋团圆,老夫有一桩喜事,想请诸位做个见证。”
堂内安静下来。
“老夫一生无孙,唯有婉清一个孙女。近日得遇静姝这孩子,聪慧灵秀,天赋过人,更难得的是品性纯良。”冯老太爷看向静姝,眼中满是慈爱,“老夫与苏夫人商议过了,今日想认静姝为干孙女。从今往后,静姝就是我冯家的姑娘。”
话音落下,堂内响起一片道贺声。
“恭喜冯老!”
“得此佳孙,冯老好福气啊!”
郑守仁的笑容僵在脸上。他放下酒杯,缓缓道:“冯老……这是已经定了?”
“定了。”冯老太爷斩钉截铁,“今日请诸位来,就是做个见证。过几日,老夫还要摆正式的酒席,届时再请诸位赏光。”
话说到这份上,郑守仁知道,这事已经黄了。他再想要这个“义女”,也不能跟冯老太爷抢人——冯家在青州文坛的地位,不是他一个知府能撼动的。
“那……恭喜冯老了。”郑守仁勉强挤出笑容,心里却憋着一股气。
宴席继续,但气氛已经变了。郑守仁坐了不到一刻钟,就借口衙门有事,提前离席。
送走郑守仁,冯老太爷回到席上,几位老友这才低声议论起来。
“郑守仁这是没安好心啊。”
“好在冯老快了一步。”
“静姝这孩子,以后可得小心护着……”
冯老太爷听着,只默默喝了杯酒。他知道,今日这事只是开始。郑守仁不会善罢甘休,而静姝的身世……恐怕比他想得更复杂。
傍晚,苏知娴的马车抵达青石镇。
她没有直接回镇上租的小院,而是先去了作坊。翠花婶和几个女工还在忙着——中秋的订单多,她们得赶在节前把最后一批肉脯腌好。
“夫人!”翠花婶见到她,又惊又喜,“您怎么回来了?不是说府城生意忙……”
“再忙也得回来过节。”苏知娴笑道,让李壮把节礼搬进来,“这是给大家带的,辛苦了。”
几个女工围上来,看到布料、点心、还有每人一个的红封,眼睛都亮了。
“谢谢夫人!”
“夫人真是菩萨心肠……”
“行了行了,赶紧干活去。”翠花婶打发走她们,拉着苏知娴到一边,压低声音,“夫人,前几日京城那伙人又来了,这次直接去了镇上,找周嫂子打听明轩和静姝的事。”
苏知娴心头一紧:“周嫂子怎么说?”
“周嫂子机灵,说孩子都在府城读书学艺,她一个管事的不清楚。”翠花婶道,“但我看那伙人不会罢休。尤其是那个杨掌柜,我总觉得……他不像普通的生意人。”
“我知道。”苏知娴拍拍她的手,“辛苦你了,翠花婶。作坊这边,还得你多费心。”
“夫人放心,有我在,谁也甭想打咱们作坊的主意。”
从作坊出来,苏知娴又去了镇上铺子。赵婶子和周嫂子正在盘点今天的流水——中秋生意好,光是月饼就卖了两百多个。
见到苏知娴,两人又惊又喜,少不了一番寒暄。苏知娴问了问铺子的情况,又嘱咐了几句,带着一行人去冯府接上了静姝和明轩,回到租住的小院。
院子许久没人住,但周嫂子定期来打扫,还算干净。苏知娴简单收拾了一下,开始准备晚饭。
生火,烧水,煮粥。灶膛里的火光映着她的脸,忽明忽暗。
静姝坐在小板凳上,仰头看她:“娘,你是不是担心大哥和小草?”
苏知娴一怔:“是啊。”
粥在锅里咕嘟咕嘟冒着泡,米香飘满了小院。
同一时刻,府城。
酉时刚过,街上的灯笼就一盏盏亮了起来。中秋夜,家家户户都在团聚,街上行人渐少。
“苏记”后院,苏语棠和明远也吃了顿简单的晚饭——陈秋娘走前特意给他们留了几个菜,热一热就能吃。
“紧张吗?”苏语棠问。
明远放下筷子:“有一点。”
“正常。”苏语棠自己也紧张,但她不能表现出来,“记住,不管见到谁,说什么,你都别急着表态。多看,多听,少说话。”
“嗯。”
戌时,两人开始准备。苏语棠换了身深色的短打,头发全部束起,袖子里藏着那把短棍。明远也换了深色衣裳,把母亲给的那个黑色铁牌贴身藏好。
亥时三刻,街上已经没什么人了。两人从后门溜出去,沿着墙根的阴影,往城南方向走。
土地庙在城南的荒郊,平时香火就不旺,夜里更是冷清。一轮圆月挂在空中,把庙前那片空地照得如同白昼。
两人躲在庙旁的一棵老槐树后,静静等着。
子时将至。
庙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黑影从庙里走出来,站在月光下。看身形,是个男人,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穿着普通的灰色短打。
他朝四周看了看,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块东西——在月光下,那东西泛着幽暗的光。
是一块黑色铁牌。
和明远怀里的那块,一模一样。
明远的心跳骤然加速。他看了眼苏语棠,苏语棠点点头,示意他出去。
深吸一口气,明远从树后走了出来。
月光下,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
那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面容普通,但眼神锐利如鹰。他看到明远,眼中闪过一丝激动,却很快压了下去。
“你来了。”男人的声音低沉沙哑。
“你是谁?”明远问。
男人没有回答,而是举起手中的铁牌:“这个,你认识吗?”
明远从怀里掏出自己的那块。
两块铁牌在月光下并在一起,纹路严丝合缝,正中的“赵”字完整地显现出来。
男人看着那完整的字,喉结滚动了一下。
“十六年了……”他喃喃道,“终于找到了。”
“找到什么?”明远警惕地问。
男人抬起头,盯着明远的脸,一字一句道:
“国师府失踪十六年的嫡长孙——萧明远。”
话音落下,万籁俱寂。
只有秋虫在草丛里鸣叫,和明远骤然加速的心跳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