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露，青石镇的石板路上还凝着夜露。
苏家院门吱呀一声开了。李嫂挎着个布包，脚步轻快地走进来，后面跟着赵桂枝——她牵着妞妞，脚步有些迟疑，不时回头张望。
“东家早！”李嫂的声音洪亮，打破了清晨的宁静，“今儿我带了自家腌的咸鸭蛋，中午加个菜！”
苏知娴正在灶间切肉，闻声抬头笑道：“李嫂太客气了，快进来洗手。”
赵桂枝走到门口，欲言又止。苏知娴看出她的不安，放下刀走出来：“赵嫂子，怎么了？”
“我婆婆……”赵桂枝咬着嘴唇，“昨晚知道我在这儿做工，发了顿脾气，说……”
“说什么？”
“说女人不该抛头露面，说……说东家您给的钱太多，怕是……”她说不下去了。
苏知娴心里明白。十五文一天，对村里妇人来说确实是高收入，惹人眼红也正常。
“你婆婆今天会来吗？”她问。
赵桂枝摇头：“我出门时她还没起，但晌午……说不准。”
“没事。”苏知娴拍拍她的肩，“若是来了，我来应付。你安心做工，妞妞就在院子里玩，静姝会看着她。”
赵桂枝眼眶微红：“谢谢东家……”
辰时正，工坊正式开始运转。
灶间里，苏知娴已经把十斤里脊肉切成薄片——这是昨夜的功课，为了不耽误白天进度，她每日睡前都要切好第二天的肉。肉片分装在三个大木盆里，在晨光下泛着淡粉色的光泽。
院子里，李嫂已经生好了三个烤架的炭火。炭是昨天新买的硬木炭，烧起来烟少火稳，她按苏知娴教的，把炭拨成中间空、四周满的环形，火苗在晨风中轻轻摇曳。
“东家，火好了！”李嫂擦擦手，声音里透着干劲。
“好。”苏知娴端着三个陶罐出来，“今天加做一批黑椒味的，王掌柜说客人喜欢。”
她把陶罐放在桌上，打开封口。辣味、五香、蜜汁、黑椒，四种腌料的香气混合在一起，在院子里弥散开来。
李嫂深吸一口气：“真香！这黑椒味闻着就够劲儿！”
“开始吧。”苏知娴分配任务，“李嫂负责辣味和五香的腌制和烘烤，赵嫂子负责蜜汁和黑椒，我负责配料和品控。小草——”她看向蹲在井边玩石子的苏语棠，“你负责安保和重活。”
苏语棠抬起头，眨了眨眼：“安保？”
“就是看着门，别让闲人进来。”苏知娴忍着笑，“还有，炭不够了去搬，水不够了去打，这些重活你包了。”
苏语棠撇撇嘴，小声嘀咕：“知娴，你这是压榨童工。”
苏知娴压低声音回敬：“你这童工力气比大人还大，不用白不用。”
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腌制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李嫂手法熟练，两大盆肉在她手里很快裹满腌料。赵桂枝虽然慢些，但极其仔细，每一片肉都涂抹均匀。
肉腌上后，需要等待一个时辰。这段时间，李嫂开始准备包装材料——油纸要裁成大小两种，草绳要剪成段，静姝画好的标签要按口味分类。
赵桂枝则带着妞妞，和静姝一起在院子里择菜——中午要管饭，白菜、萝卜、豆腐，都要提前准备好。
苏语棠真的开始“安保”工作。她搬了个小凳子坐在院门口，手里捏着块鹅卵石把玩。那石头有她拳头大，灰扑扑的，在她小手里一抛一接，轻松得像在玩沙包。
明轩从屋里出来，看见这一幕，好奇地凑过去：“小妹，你在玩什么？”
“玩石头呀。”苏语棠把石头递给他，“哥你试试？”
明轩接过石头，掂了掂，好沉！他学着妹妹的样子想抛接，结果石头直接砸在脚背上，疼得龇牙咧嘴。
“哎哟！这石头怎么这么重！”
苏语棠憋着笑捡起石头：“哥，你力气太小了。”
她为了证明，小手一用力——咔嚓。
石头表面出现了一道细小的裂纹。
明轩眼睛瞪得溜圆：“小、小草……你把石头捏裂了？”
巳时初，第一批肉脯可以烘烤了。
李嫂用长筷子把腌好的肉片铺在铁网上，动作又快又稳，肉片之间留出均匀的缝隙，保证受热均匀。铁网架到炭火上，立刻发出滋滋的响声，油脂渗出，滴在炭火上溅起火星。
很快，辣味的辛香和五香的醇厚混合着肉香，霸道地占领了整个院子。
隔壁刘嫂子又趴在墙头：“苏娘子，你家这是要香飘十里啊！”
街对面茶馆的伙计也探出头来：“李婶，今儿又烤多少啊？馋得我们掌柜的都没心思算账了！”
李嫂一边翻动肉片一边笑：“多着呢！王掌柜说了，过年要备货，咱们得赶工！”
确实，距离年关只剩两个多月，天香楼的订单已经从每日五斤增加到八斤——王掌柜计划推年货礼盒，需要提前备货。再加上陈老爷等老主顾的固定订单，苏记工坊每日至少要产出十斤猪肉脯。
十斤肉脯，听起来不多，但工序繁琐。切肉、腌制、烘烤、包装，每一步都需要人手。苏知娴算过，三个人从早忙到晚，最多也只能做十二斤，这已经是极限了。
“东家，蜜汁的可以翻面了。”赵桂枝细声提醒。
苏知娴走过去检查。蜜汁肉片已经变成琥珀色，表面形成一层脆壳，桂花的甜香混着蜜香，在热气中蒸腾。她用筷子夹起一片，对着光看——薄如蝉翼，透光均匀，边缘微卷。
“火候正好。”她赞许地点头，“赵嫂子，你进步真快。”
赵桂枝脸一红，低头继续翻动肉片。她做事虽然慢，但极其认真，每一片肉脯都要检查两三遍才放心。
午时，第一批肉脯出炉。李嫂和赵桂枝把烤好的肉脯移到竹筛上晾凉，苏知娴开始品控。
她随机抽取每种口味的三片肉脯，先看色泽——辣味的要红亮，五香的要深褐，蜜汁的要琥珀，黑椒的要油黑。再看厚薄，要均匀，不能有的地方厚有的地方薄。最后是试吃。
辣味的麻辣鲜香，后味不能发苦；五香的香料味要均衡，不能某一种过重；蜜汁的甜而不腻，要有桂花回香；黑椒的要辛香醇厚，不能只有辣没有香。
“李嫂，这批辣味的火候稍微过了点。”苏知娴指着一片边缘有些焦黄的肉脯，“下次翻面再早点。”
“哎，记下了！”李嫂爽快应道。
“赵嫂子，这批蜜汁的甜度刚好，但桂花味可以再浓些。”苏知娴又看向另一堆，“明天我多放点桂花。”
赵桂枝连连点头。
品控结束，肉脯也凉得差不多了，开始包装。静姝已经画好了今天的标签——除了三叶草标志，她还给每种口味画了简单的小图：辣味画了个小红椒，五香画了片八角，蜜汁画了朵桂花，黑椒画了几粒胡椒。
“姐姐画得真好看！”明轩凑过来看。
静姝小脸微红：“随便画的……”
“可不是随便！”李嫂拿起一张标签，“这小红椒活灵活现的！静姝丫头手真巧！”
包装工作主要由赵桂枝负责。她手巧，折出的油纸包棱角分明，草绳系得整齐划一。每包一斤，贴上相应口味的标签，再按订单分类摆放——天香楼的放一堆，陈老爷的放一堆，零散订单放一堆。
午饭后，天香楼的伙计小顺准时来取货。八斤猪肉脯，分八包装好，装在两个竹筐里。
“东家，掌柜的让我捎个话。”小顺一边点货一边说，“木盒样品做好了，下午就能送来。还有……”
他压低声音：“街尾那个外乡人，今天又出新花样了。”
苏知娴心里一紧：“什么花样？”
“他弄了个‘买三送一’，买三斤便宜肉脯，送一斤什么‘秘制肉干’。”小顺撇嘴，“其实就是把肉切厚点，烤干巴了当肉干卖。可架不住便宜啊，好些人都去买了。”
李嫂在一旁听见，气道：“这不是抢生意嘛！”
“也不算抢。”苏知娴冷静分析，“他卖的是便宜货，咱们做的是精品。客人不同，市场也不同。”
话虽这么说，但她心里明白，那个外乡人背后肯定有人指使——否则一个外乡人，哪来的本钱在镇上长期摆摊，还搞促销？
送走小顺，下午的工作继续。
院子里三个烤架火力全开，肉香一阵浓过一阵。李嫂忙得额头冒汗，但干劲十足。赵桂枝也渐渐放开了，偶尔会跟李嫂聊几句村里的闲话。
苏语棠真的像个“安保主管”，除了看门，还负责搬炭、打水、收拾工具。她小小的身子在院子里穿梭，搬起二十斤的炭筐毫不费力，惊得李嫂直咋舌。
“小草这丫头……真是天生神力啊！”
明轩缠着苏语棠要学“捏石头”，苏语棠只好找了些小石子教他。结果明轩把手都捏红了，石子纹丝不动，逗得静姝抿嘴直笑。
申时末，第二批肉脯出炉。加上上午的，今天一共做了十一斤——超额完成任务。
苏知娴看着院子里晾着的肉脯，心里涌起一股成就感。三个月前，她还在为下一顿饭发愁。三个月后，她有了自己的工坊，有了稳定的订单，还有了两个可靠的帮工。
家庭事业，终于步入了正轨。
傍晚，王掌柜亲自来了，手里提着个精致的木盒。
“苏娘子，看看这个。”他把木盒放在桌上。
木盒是樟木做的，巴掌大小，盒盖上刻着“天香楼”三个字，旁边还有一行小字：“苏记秘制猪肉脯”。盒子里衬着红绸，刚好能放半斤肉脯。
“怎么样？”王掌柜问。
苏知娴仔细看了看：“做工精细，大小也合适。就是这个价……”
“半斤装定价一百二十文。”王掌柜说，“木盒成本十五文，肉脯成本二十文，咱们净赚八十五文。比散卖利润高多了。”
他顿了顿：“关键是，这礼盒往府城一送，就是咱们青石镇的招牌！苏娘子，你想想，要是知府大人、城里的富商都吃上咱们的猪肉脯……”
苏知娴明白他的意思。品牌效应，口碑传播，这生意就能越做越大。
“好。”她点头，“明天开始做礼盒装。不过王掌柜，那个外乡人的事……”
王掌柜脸色沉了沉：“我也在查。那人姓孙，自称是从邻县来的。但我托人打听过，邻县根本没有这号人物。”
“那就是有人雇的。”苏知娴肯定地说。
“十有八九。”王掌柜压低声音，“苏娘子，你那个三叔……最近在镇上很活跃。昨儿去了茶馆，前儿去了书铺，今儿又去了杂货铺。到处跟人打听你的生意，还说什么‘妇人抛头露面有伤风化’之类的酸话。”
苏知娴握紧了手。果然是他。
“多谢王掌柜提醒。”
“你自己小心。”王掌柜说，“不过也不用太担心，你有契约在身，有天香楼做靠山，他明面上不敢怎样。就怕他暗地里使坏……”
送走王掌柜，天已经黑了。李嫂和赵桂枝结完工钱，各自回家。
赵桂枝临走时，犹豫再三还是说：“东家，我婆婆今天没来……但我怕她明天会来。”
“来了再说。”苏知娴给她塞了块肉脯，“带给妞妞吃。”
晚饭后，苏知娴坐在油灯下记账。
今日产出十一斤猪肉脯，其中八斤供给天香楼，得钱九百六十文；两斤散卖，得钱二百四十文；一斤礼盒装样品，未计收入。
支出：工钱三十文，肉钱七十文，香料炭火约四十文，午饭材料十五文。净赚约一千零四十五文。
账本上的数字让她恍惚。一天一两银子，一个月就是三十两。这在以前，是想都不敢想的。
“知娴。”苏语棠凑过来，小声说，“咱们现在算小型产业化了吧？”
“算吧。”苏知娴合上账本，“有固定员工，有稳定订单，有生产流程，有品控标准……虽然规模还小，但雏形有了。”
“那下一步呢？”苏语棠眼睛亮晶晶的，“扩大规模？开分店？连锁经营？”
苏知娴失笑：“你想得倒远。先把眼前做好吧。礼盒装要保证品质，那个外乡人要应对，赵嫂子的婆婆要解决……还有，”她顿了顿，“苏老三不会善罢甘休的。”
窗外月色如水。
院子里，烤架已经收拾干净，工具摆放整齐。明天，这里又会忙碌起来。
工坊运转顺利，是甜蜜的。
但甜蜜背后，暗流已经开始涌动。
那个外乡人的摊子，明天还会搞什么促销？
赵桂枝的婆婆，明天真的会来吗？
苏老三……又在谋划什么？
苏知娴吹灭油灯，躺下。
黑暗中，她听见苏语棠轻声说：“知娴，别怕。咱们一起扛。”
她轻轻握住那只小手。
“嗯，一起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