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清晨，破屋里的忙碌更甚往日。
苏知娴天未亮就起身，将昨天沉淀好的淀粉浆轻轻搅匀，准备蒸制正宗的洗面凉皮——这是为了后天的集市准备的“招牌产品”。面糊凉皮虽快，但口感上终究差着一层，她打算两种都卖，满足不同客人的需求。
大铁锅里的水烧得滚开，白色蒸汽腾腾上升，将破旧的灶间熏得雾气朦胧。苏知娴将专门定制的薄铁盘（昨天请张屠户帮忙找铁匠打的，花了她五十文）抹上薄油，舀一勺淀粉浆倒入，手腕轻转，浆液便均匀铺满盘底。铁盘放入滚水锅中，盖上木盖，只需片刻，一张晶莹透亮、韧性十足的凉皮便蒸好了。
“滋啦——”
另一边的小灶眼上，苏语棠正在进行辣油的最终调试。她发现，将野蒜末和野葱白先用低温油浸炸至金黄捞出，再用这个油去炸辣椒和花椒，出来的辣油会多一层复合的焦香，味道层次更加丰富。
此刻，小铁勺里正翻滚着暗红色的油浪，辣椒的辛辣、花椒的麻香、葱蒜的焦香交织在一起，霸道地占领了整个灶间的空气。
“阿嚏！阿嚏！”明轩从外面抱柴火进来，连打两个喷嚏，眼泪都呛出来了，“小妹，这味儿也太冲了！”
“冲就对了！”苏语棠得意地扬着小脸，“要的就是这个穿透力！让人在集市那头都能闻着香味找过来！”
明远坐在桌边，面前摊着账本和炭笔。他正在根据昨天的记录，推算后天集市需要准备的原料数量。少年的眉头微微蹙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桌上轻轻划动，那专注的模样，已经有了几分小掌柜的气度。
静姝乖巧地坐在哥哥身边，手里拿着针线和一小块旧布，正努力练习苏知娴昨天教的平针缝法。她的小手还不太稳，针脚歪歪扭扭，但神情极其认真。
“娘，”明远忽然抬头，“我算过了。如果要准备两百张洗面凉皮，再加一百张面糊凉皮，咱们现有的面粉只够用到明天中午。还有辣油，按小妹这个试验的量，至少还需要半斤油和两把干辣椒。”
苏知娴正将一张蒸好的凉皮从铁盘上揭下，闻言动作不停：“嗯，下午我去镇上补货。今天把该准备的都备齐，明天专心处理食材，后天一早出发。”
话音未落，院门外忽然传来了马蹄声和车轮碾过土路的声响——这在寂静的村落清晨格外突兀。
破屋里的人都停下了动作。
苏知娴和苏语棠对视一眼，心里同时升起警惕。这个时辰，会有谁来？还驾着车？
“请问，苏娘子在家吗？”一个温和有礼的中年男声在院门外响起。
苏知娴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示意孩子们别动，自己走到院门边，透过门缝往外看。
只见一辆半旧的青篷马车停在门外，拉车的是一匹温顺的驽马。车前站着一个四十岁上下、穿着靛蓝色细布长衫的男子，面容清癯，下颌留着短须，一双眼睛透着生意人特有的精明，但眼神并不让人生厌。他身后还跟着个十五六岁的小伙计，模样憨厚。
不是苏家老宅的人。苏知娴心下稍定，拉开了院门。
“我就是苏氏，这位掌柜是……”她语气平静，带着适当的疑惑。
那男子拱手作揖，笑容得体：“在下姓王，在镇上经营天香楼。冒昧来访，实在唐突。只是前日集市上，我家采买的伙计尝了娘子做的凉皮，赞不绝口。王某是个好食之人，听闻有这般新奇美味，便按捺不住，想来亲自尝尝。”
天香楼？
苏知娴心中一动。她在原主的记忆里搜索——青石镇上最大的酒楼，据说东家背景颇深，生意做得极大。而眼前这位王掌柜，谈吐气度确实与普通商贩不同。
“王掌柜客气了，快请进。”她侧身让开，“只是寒舍简陋，怕是怠慢了。”
“无妨无妨。”王掌柜迈步进门，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整个院子——整齐的柴堆、晾晒的野菜、修补过的屋顶，最后落在灶间那蒸腾的热气和弥漫的奇异香气上。
他的鼻子微微动了动，眼里闪过一抹精光。
苏语棠早已机灵地跑回灶台边，假装继续熬辣油，实则竖着耳朵听动静。明远也合上了账本，起身站到母亲身侧。明轩和静姝则躲到了里屋门口，好奇地探头张望。
“这几个是……”王掌柜看着几个孩子，语气温和。
“都是我的孩子。”苏知娴简单介绍，“明远，明轩，静姝，小草。孩子们，见过王掌柜。”
明远上前一步，规规矩矩地作揖：“见过王掌柜。”举止落落大方，丝毫不像农家孩子。
王掌柜眼中讶色更浓，含笑点头：“好，好，都是懂事的孩子。”
他随着苏知娴走进灶间。此时刚好又一张凉皮蒸好，苏知娴手法娴熟地用竹片沿着铁盘边缘划开，指尖轻挑，一张完整透亮、薄如蝉翼的凉皮便被揭起，在空中微微颤动，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上面，竟显出几分玉质的光泽。
“好手艺！”王掌柜忍不住赞道，“这凉皮做得，比省城一些老字号都不差！”
“掌柜过奖了。”苏知娴将凉皮放在案板上，切成均匀的宽条，“您来得巧，正好刚蒸出一张。只是现在配料简陋，怕是要委屈您的舌头了。”
她说着，取过一个干净的粗瓷碗，放入切好的凉皮，又从旁边的小陶罐里舀了一勺新熬的辣油——正是苏语棠刚调试好的最终版。再点了几滴醋，撒上一小撮盐和切碎的野葱末，最后夹了一筷子烫熟的野菜放在上面。
一碗红亮诱人、香气扑鼻的凉皮便摆在了王掌柜面前。
红油浸透了每一根凉皮，在粗瓷碗里泛着诱人的光泽。野葱的翠绿、野菜的深绿点缀其间，色彩对比鲜明。那股霸道又复合的辛香直往鼻子里钻，让人口舌生津。
王掌柜接过苏知娴递来的筷子，先仔细看了看色泽，又凑近闻了闻香气，这才夹起一筷，送入口中。
他咀嚼得很慢，眼睛微微眯起，像是在品味每一层味道。
凉皮入口爽滑，带着面食特有的柔韧，咬下去有轻微的弹牙感。紧接着，辣油的香、辣、麻便席卷而来——辣椒的焦香恰到好处，辣度够劲却不烧喉；花椒的麻感层层递进，在舌尖微微颤动；而那浸炸过的葱蒜带来的复合焦香，则让整个味道的层次更加丰满立体。醋的微酸恰到好处地解了腻，盐味托底，野葱的辛香画龙点睛。
一口咽下，余味悠长，口腔里还残留着淡淡的麻意和香气，让人忍不住想再吃第二口。
王掌柜没有说话，又连续吃了三四口，这才放下筷子，长长吐出一口气。
“好！”他眼中精光大盛，“这味道——绝了！”
他转向苏知娴，神情认真起来：“苏娘子，王某经营酒楼二十余年，自认尝过的南北风味不在少数。但这凉皮，尤其是这辣油，堪称一绝！这辣味……与我以往所知的茱萸、姜辣都不同，更烈、更香，层次也更复杂。敢问娘子，这辣味来源是……”
苏知娴心中暗赞这位掌柜的舌头厉害。她也不隐瞒，指着墙角晒着的一串红彤彤的干果：“是一种山间野果，我管它叫‘辣椒’。偶然发现，试着入菜，没想到效果极好。”
王掌柜快步走过去，拿起一个干辣椒仔细端详，又凑到鼻尖闻了闻，眼睛更亮了：“此物……此物若能量产，怕是要风靡整个饮食界！”
他走回灶台边，目光又落在那些装着不同辣油的小陶罐上：“这些是……”
苏语棠适时地开口，奶声奶气却条理清晰：“王伯伯，这些是我和娘试验的不同口味。这个是纯辣的，这个是麻辣的，这个加了野蒜，这个炸的时间短些，辣味更冲……”
她如数家珍，说得头头是道。
王掌柜看着这个才四岁模样、却口齿伶俐异常的小女娃，心中震惊更甚。这苏家……当真不简单。
“苏娘子，”王掌柜重新坐下，语气变得更加郑重，“王某今日前来，除了尝鲜，其实还有一事相商。”
苏知娴心中了然，面上却不动声色：“掌柜请讲。”
“我想与娘子合作。”王掌柜开门见山，“你这凉皮和辣油，若只在这乡村集市售卖，实在是埋没了。王某愿以天香楼的名义，每日定量从娘子这里采购凉皮和辣油，作为酒楼的特色小食推出。价钱……好商量。”
他顿了顿，补充道：“而且，若是娘子愿意，王某还可以提供更优质的食材——上等白面、精炼的菜油、各地运来的调料。娘子只需专心制作即可。”
破屋里安静了一瞬。
明远的呼吸微微急促起来。明轩和静姝虽然不太懂，但也感觉到这是件大事。苏语棠则在心里狂喊：“来了来了！商业合作！抱大腿的机会！”
苏知娴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王掌柜厚爱，民妇感激。只是……有几个问题，想先问清楚。”
“娘子但说无妨。”
“第一，每日定量是多少？第二，价钱如何定？是按张算，还是按份算？第三，送货取货如何安排？我们妇孺人家，每日往返镇上不便。第四……”她看向那些小陶罐，“辣油的配方，是我的独门手艺。合作可以，但配方不能卖。”
她语速平稳，条理清晰，每个问题都切中要害。
王掌柜眼中欣赏之色更浓。这苏娘子，不仅手艺好，头脑也清醒，不是那等容易被利益冲昏头的妇人。
“好，那王某逐一回答。”他正色道，“第一，初始每日可定五十张凉皮，辣油一小罐，视售卖情况增减。第二，凉皮按张算，王某愿出每张五文钱的价格收购。辣油按罐算，一罐约莫半斤，愿出二百文。”
五文一张！二百文一罐辣油！
明远差点惊呼出声。集市上才卖三文一张！而且辣油的成本，半斤油加辣椒花椒，成本顶多七八十文！
苏语棠也暗暗咋舌：这溢价空间……果然餐饮业的利润核心在独家秘方。
王掌柜继续说：“第三，送货取货，王某可每日派伙计驾车前来，辰时到，酉时来取成品。第四，配方之事娘子尽可放心。王某做生意，讲究的是长久合作，互利共赢，断不会做那强取豪夺之事。娘子只需提供成品即可。”
条件优厚得几乎让人无法拒绝。
但苏知娴没有立刻答应。她沉吟片刻，道：“王掌柜的诚意，民妇感受到了。只是此事关系一家生计，可否容民妇与孩子们商议一日，明日再给您答复？”
王掌柜微微一愣，随即笑了：“自然可以。娘子谨慎，是应当的。”他站起身，“那王某明日此时再来叨扰。这碗凉皮的钱……”
“掌柜初次登门，一碗吃食，谈什么钱。”苏知娴微笑送客。
王掌柜也不推辞，拱了拱手，又看了一眼灶间那些瓶瓶罐罐，这才带着小伙计告辞离开。
马车声渐远，破屋里却久久无人说话。
“娘……”明远第一个开口，声音有些发紧，“五文一张……一天五十张，就是二百五十文。再加辣油的二百文……一天就能赚四百五十文！”
这个数字，对这个穷困了太久的家来说，几乎是天文数字。
苏知娴却没有孩子们那么激动。她走回灶台边，继续蒸下一张凉皮，动作依然平稳。
“钱多是好事，”她缓缓道，“但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王掌柜出这个价，看中的是咱们的独门手艺。一旦合作，咱们就成了天香楼的供应商，再不能自己在集市上卖同样的东西。”
“那咱们就不去集市了呗！”明轩脱口而出，“一天四百多文呢！”
“傻小子。”苏语棠敲了一下他的脑门，“集市是咱们自己的地盘，想卖多少、想怎么卖都自己说了算。要是只给天香楼供货，命脉就捏在别人手里了。万一哪天他们不要了，或者压价了，咱们怎么办？”
明轩似懂非懂地捂住脑袋。
苏知娴赞许地看了苏语棠一眼：“小草说得对。而且，一旦咱们不再去集市，村里那些人会怎么想？苏家老宅会怎么想？他们会以为咱们攀上了高枝，更会眼红，指不定会出什么幺蛾子。”
明远冷静下来，点头：“娘考虑得周全。那……咱们拒绝？”
“也不是。”苏知娴将蒸好的凉皮揭下，“合作有合作的好处——稳定的收入，不用风吹日晒去摆摊，还能用上更好的材料。关键是怎么合作。”
她看向苏语棠：“小草，你说呢？”
苏语棠摸着下巴，一副小大人的模样：“我觉得……可以谈。但条件得改改。第一，凉皮可以独家供应天香楼，但辣油不行。辣油咱们可以单独卖，谁都可以买。第二，合作要有契书，写明价格、数量、结款方式，不能口头说说。第三……”她眼睛转了转，“得让他们预付一部分定金，或者提供一部分优质食材作为合作诚意。”
苏知娴笑了：“鬼灵精。还有呢？”
“还有……咱们自己还可以开发新产品啊！”苏语棠眼睛发亮，“凉皮给了天香楼，咱们可以卖肉夹馍，可以卖别的！辣油更是万能，拌面、拌菜、蘸馒头都行！咱们甚至可以……开个小铺子！”
开铺子。这三个字，让破屋里所有人都呼吸一滞。
那是他们想都不敢想的事。
但此刻，在这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在这个弥漫着食物香气的破屋里，这个梦想第一次被如此清晰地提了出来。
苏知娴看着孩子们眼中的光芒，看着苏语棠狡黠又充满生机的笑脸，心中涌起一股热流。
“好。”她听见自己说，“明天王掌柜再来，咱们就这么跟他谈。”
午饭时，破屋里的气氛格外热烈。孩子们围着苏知娴，七嘴八舌地讨论着该怎么谈判，幻想着有了钱之后要做什么。明远说要买更多的书，静姝想要一盒真正的颜料，明轩则想着每天都能吃肉。
苏语棠一边啃着夹了满满卤肉的馍，一边含糊地说：“首先得把这破屋顶修了……然后砌个像样的灶台……嗯，还得打口井，天天挑水太累了……”
正说着，院门外又传来了脚步声。
这次是翠花婶，她挎着个篮子，脸上带着笑，但眼里有一丝忧色。
“苏家妹子，”她进门就说，“刚才那是……镇上天香楼的马车？我在村口看见了。”
苏知娴心中微凛，面上笑道：“是，王掌柜来尝尝凉皮。”
翠花婶放下篮子，压低声音：“妹子，有件事我得跟你说。刚才我去河边，听见苏老三家的在跟人嘀咕，说什么‘天香楼的掌柜都上门了，那凉皮的方子肯定值大钱’、‘不能便宜了外人’……我听着不对劲，你可得当心些。”
破屋里轻松的气氛瞬间消散。
苏语棠放下手里的馍，和苏知娴交换了一个眼神。
果然，眼红的人，动作比想象中还要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