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枝的鞋底刚踏过青石板接缝处的一道裂痕,傅玖瑶便已抬手示意她停下。那送炭小厮的身影还在角门拐弯处一闪而没,追出去的脚步声混着呼喝在回廊里撞来撞去。
“别追了。”傅玖瑶声音不高,却稳稳压住了混乱,“西角门即刻封上,只准进不准出。你亲自去调昨夜到今晨的门房记录,我要知道这人进出几次、由谁放行。”绿枝一怔,随即点头:“是,小姐。”
“还有——”她从袖中取出那块粗布残片,指尖轻轻抚过墨迹边缘,“把这块布送去浆洗房最深处的柜子,原样收好,不许任何人碰。”
绿枝接过布片时,看见大小姐的手很稳,连一丝抖都没有。可她知道,这种平静比怒斥更吓人。
天还没亮透,傅玖瑶已经坐在书房案前,面前摊开三张纸。一张是近半月府中更换仆役的名单,一张是绿枝连夜整理的出入登记,最后一张则是她亲手画的人事关联图,用细线将厨房、门房、库房连成一张网。
她提笔在“三叔荐人”四个字下划了一横。
日头刚爬上屋檐,她便带着这份清单进了父亲书房。
傅志明正在喝茶,见她进来,放下瓷杯:“这么早?”
“有些事想请您定夺。”她将清单双手呈上,“这半个月换了八个人,其中三位厨娘无保人引荐,两名门房曾在胡家做过短工。昨日那个送炭的小厮,名叫李五,过去三天进出六次,每次都在二小姐院外停留片刻。”
傅志明翻着清单,眉头微皱:“你三叔说这些人靠得住。”
“靠不靠得住,得看他们听谁的话。”她语气平和,“若只是普通用人也就罢了,可偏偏全挤在这几天换上来,又恰好在我查清冷院旧事后动手脚。我不敢断言有鬼,但防患于未然总没错。”
傅志明盯着她看了许久,才缓缓开口:“你想怎么做?”
“请准我组建内院巡查组,专查各房用人底细。不兴大狱,不动刑罚,只问来历、查往来。若有疑点,交您裁决。”
“你倒是谨慎。”他轻叹一声,“罢了,你看着办。但记住,别闹出动静。”
“女儿明白。”
走出书房时,阳光照在门槛上,她脚步一顿,回头看了眼门内父亲低头批文的侧影。那一瞬,她没说什么,只是轻轻合上了门。
当天午后,春桃被任命为厨房管事的消息传遍后宅。
这位曾是母亲身边贴身婢女的老仆,做事利落、嘴严心细,早年因病退居偏院多年。如今突然起复,不少人暗地咂舌。
紧接着,守夜班换上了两位跟随老爷十年的老家丁,巡更路线重新划定,每两个时辰报一次平安。
傅明珠那边传来消息,说她摔了茶盏,罚了两个丫鬟。没人敢多问。
夜深了。
傅玖瑶锁好门窗,从枕下取出一只小巧铜盒,打开后露出一道暗格。她指尖轻按盒底花纹,一道微光闪过,人已踏入一方静室。
这里四壁洁白,中央摆着一架奇特仪器,形似放大镜与罗盘结合之物。她将那块粗布残片小心放在台面,启动机关。
灵能缓缓注入,古墨开始显影。
原本模糊的字迹一点一点清晰起来——
“……观其动静,令速回信,勿迟。若事败,当焚契以证清白。”
落款处半枚暗印浮现,纹路扭曲如蛇,隐约是个“萧”字变体。
她瞳孔一缩,立刻关闭仪器,将残片封入特制玉匣,藏进空间最深处。
这一夜,她再未合眼。
次日清晨,她在花园假山后召见绿枝。
“放出风去,说我最近忙账目,顾不上别的事。尤其别提昨晚抓人的事。”
绿枝低声问:“真要让他们松懈?”
“不是‘让他们’,是‘让她’。”傅玖瑶目光沉静,“现在最急的人不是我们,而是她。只要她以为我没盯她,就会继续动。”
绿枝点头:“那冷院那边呢?老嬷嬷每日送饭,怕是有话说。”
“从今日起,所有饭菜统一由新厨房配好,密封加盖,专人送达。饭盒收回后必须检查是否有夹带。”
“要是老嬷嬷不肯配合?”
“不会。”傅玖瑶淡淡道,“她儿子在城南做木匠,月钱是我悄悄加的。她知道该怎么做。”
绿枝嘴角微扬:“还是小姐想得周全。”
整顿持续了五日。
傅玖瑶亲自约谈了十二名曾与胡丽萍亲近的下人。有人跪地哭诉自己也是被逼无奈,有人沉默低头不敢言语。她一律不罚,反而拨了银两补贴家用,还帮一人安排了亲戚进城谋差。
人心渐渐浮动,有人说大小姐狠,也有人说她公道。更多人开始主动上报异常情况。
一名扫地婆子悄悄递话,说见过二小姐院子里有个陌生脸孔,穿灰衣,不留名,只在黄昏时出现。
绿枝查了半日,发现那人竟是府外一家药铺的学徒,常替人送些滋补药材。
“又是药?”傅玖瑶冷笑,“上次用毒参,这次改补药了?”
她没动声色,反而让绿枝传话下去:“大小姐近来体弱,需调理气血,各院若有好方子可以上报,采纳入册者赏银二两。”
消息一出,各房纷纷献策。唯有傅明珠院子毫无动静。
第三日晚,一名小丫鬟偷偷送来一张纸条:二小姐昨夜写了信,交给一个卖糖糕的老汉带走。
傅玖瑶捏着纸条,指尖微微用力。
她起身走到书案前,提笔写下一份新的府规草案,内容涉及仆役轮岗、物资登记、外来访客备案等七项新规。字迹工整,条理分明。
写完后,她吹干墨迹,放入抽屉。然后从袖中取出玉匣,打开一角,再次确认那半枚暗印的模样。
她的手指停在“萧”字边缘,忽然想起什么。
母亲临终前,曾被人说是“命格冲煞”,需避道士做法驱邪。那时来的,是不是就是清虚观的人?
她闭了闭眼,又睁开。这一次,她不再只是查一个人的罪,而是在撕一张网。
书房烛火跳了一下,她坐在灯下,手中握着那块最初捡到的粗布,眼神像冬夜井水,不起波澜。
门外传来三声轻叩,绿枝的声音压得很低:“小姐,西角门刚才放行了一个挑担老头,说是送蜜饯的。但我们查了,城里那家铺子最近根本没供货。”
傅玖瑶缓缓抬头。
她站起身,走到门边,却没有立刻开门。
“记下他走的方向,别惊动他。”她说,“从今天起,所有外来货品先扣半个时辰,查验后再分发。”
绿枝应声退下。
她站在门后,听着脚步声远去,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然后转身回到案前,翻开那本府规草案,在最后一页空白处添了一行小字:
“凡涉外来联络,须经主院双签方可通行。”
笔尖顿住。
窗外风掠过屋檐,吹动窗纸发出轻微响动。
她忽然听见远处传来一声孩童啼哭,像是哪家奶娘哄睡不成。
但她知道,那不是孩子哭了。
那是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