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帘掀开时,傅玖瑶正将一支铜制刮片收进袖袋。她抬眼望去,父亲站在门口,身影被屋外天光衬得笔直,眉心微锁,像是压着未说出口的话。
她起身行礼,动作不疾不徐。青竹识趣地退到屏风后,顺手带上了内室的门。
“坐吧。”傅志明走进来,目光扫过案几上摊开的医书和一只半启的铜盒,“你最近……太安静了。”
傅玖瑶垂眸落座,指尖轻轻搭在膝上,“女儿只是想把身子养好,少让父亲操心。”
“少让我操心?”他轻笑一声,却没有温度,“厨房的事,我已查过。那碗底贴玉片留痕、换釉碗防毒、提前预判嬷嬷尝糕。这些手段,不是寻常闺秀能想出来的。你说,我是该夸你聪慧,还是该问你,跟了什么不该见的人?”空气凝了一瞬。
傅玖瑶没抬头,却也不慌。她伸手翻开手边一本泛黄的册子,推到父亲面前:“这是《药理验方》里的‘器皿辨毒篇’,里面提到‘古玉吸秽,银针试寒,可察无形之毒’。女儿不过是照着做了。”
傅志明皱眉翻看,页角有细密批注,字迹清秀工整。
“还有这个。”她又取出那只铜盒,打开后露出一枚小巧刮片与密封瓷瓶,“这是我自己画了图样,请府里匠人打的。用来刮取碗壁残留粉末,再用酒化开观察色泽变化。《天启药典·卷七》写过,‘毒虽无色,附物则气存’,只要方法对,未必需要亲眼看见。”
傅志明拿起刮片端详,边缘打磨极细,握柄处还刻了个极小的“瑶”字。
“你从哪儿学来的这些?”
“除了看书,还能做什么?”她声音平缓,“起初是为认药、辨症,后来读到《器械图谱》,发现古人也有类似法子。有人用磁石引铁屑查暗伤,有人以薄绢滤汤汁验异物。我觉得有用,就试着复原了几样。”
她顿了顿,抬眼看他:“父亲觉得离奇,可对我而言,这只是活下去的办法。”
傅志明沉默片刻,终于合上医书,“那你又是如何断定那粥里有毒?燕窝腥些,并非稀罕事。”
“不只是腥。”她指向书中一页,“您看这里——‘五味乱者,必有杂药’。正常干燕泡发后应有淡淡海腥,若带苦涩或焦臭,便是掺了药材。那天的粥,入口有一丝麻意,舌尖发滞,这正是软筋散初融于热食的特征。”
“仅凭味道?”
“还有人。”她说,“这几日我留意厨房进出的人,那位管事嬷嬷总在送膳前后去东厢转一圈,鞋底沾着灶灰却往净房走。她若只是巡查,何必特意清脚?分明是怕留下痕迹。再加上她近来走路略拖步子,手指偶尔轻颤,都是慢性麻痹初期之兆。”
傅志明瞳孔微缩:“你是说,她自己先中了毒?”
“她给自己留后路。”傅玖瑶点头,“每次下毒后服少量稀释药,一旦被人查验,也能装作同沾毒害。可她不知道,同类毒素叠加,反应会更快显现。”
傅志明缓缓靠向椅背,眼神复杂,“所以你故意让她尝那盘糕?”
“我只是换了道菜。”她语气平静,“原本要上的红枣糕被撤下,换成加了微量强化药性的版本。她若没吃过毒,吃一口也不会怎样;可她体内已有积蓄,再摄入便会发作。这不是设局,是等她自己露出破绽。”
屋里静了一会儿。窗外传来丫鬟扫落叶的声音,沙沙作响。
傅志明忽然开口:“你还知道些什么?”
“我知道的,都说了。”她低头整理书页,“剩下的,只是猜测。”
“比如?”
“比如……胡姨娘为何敢动手。”她声音低了些,“她被禁足西院,银钱有限,却能让管事嬷嬷铤而走险。五十两不是小数目,儿子进府当差更是重利。这笔账,不该只算在她头上。”
傅志明眉头一动,却没有打断。“所以我打算查查厨房的采买记录。”她翻开自己的笔记,“三月十七,支银三十两购南疆干燕,数量远超日常用量。这种燕本就不常见,一次买这么多,要么囤货,要么……是用来掩人耳目。”
傅志明盯着那行字,良久才道:“你想查账?”
“我想弄明白,每一笔钱去了哪里,每一样食材从何而来。”她合上本子,“母亲当年病重时,也曾提过饮食不清。那时我不懂,现在想想,或许有些事,早就有迹可循。”
傅志明猛地抬头。她没躲开视线,只静静回望着。
那一刻,他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这个女儿—,不再是那个卧床瘫痪、任人摆布的弱女,而是一个手里握着线索、心里藏着问题的人。
“你不怕吗?”他问。“怕。”她承认,“但我更怕糊里糊涂地倒下,连怎么被人害的都不知道。”
傅志明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神色已不同先前。
“你母亲……若是还在,定会为你骄傲。”
他说完站起身,走到门口,忽又停下,“那些工具,收好。别让人看见多嘴。”
“是。”
“还有……”他回头看了她一眼,“行事可以聪明,但别太出格。朝堂风云变幻,家宅亦非净土。你能护住自己最好,若有难处,不必硬撑。”话落,他转身离去。
傅玖瑶起身相送,直至院门。
阳光斜洒在青石路上,映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她回到房中,重新打开笔记,在“查账本”三字旁画下一横线,提笔写下第一条线索:“三月十七,厨房支银三十两购南疆干燕,数量异常。”
接着翻出昨日太医开具的毒素分析单,对照着记下成分比例。她一边写,一边从耳坠夹层取出一枚微型记录仪,插入铜盒底部暗槽充电。
窗外,一阵风掠过檐角,吹动了挂在廊下的药包。她停下笔,抬头看向角落那只曾用于取证的空碗。碗底贴着的玉片,不知何时裂开了一道细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