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竹话音未落,门帘已被一把掀开。阳光斜切进来,映出几缕浮尘在光柱里打着旋儿。
傅明珠站在门口,一手还抓着帘子,脸上堆着笑,眼睛却往床榻上直勾勾地扫。她身后两个丫鬟低头垂手,脚步迟疑,不敢跟进去。
“姐姐!”她声音又甜又亮,像是特意吊着嗓子喊的,“听说你能坐起来了?我可盼这一天好久了!”
傅玖瑶正低头翻一本《礼记》,听见动静也没抬头。她指尖轻轻压住书页边缘,缓缓合上,才抬眼看向来人。
“你既听到了,何必再来问。”她语调平平,不冷也不热。
傅明珠却不觉尴尬,反倒迈步上前,裙摆蹭过门槛发出窸窣声。她绕到床前,歪头打量傅玖瑶的腿:“真能动?不是靠人扶着硬撑吧?我可听说瘫久了的人,骨头都软了,站都站不住。”
青竹立刻挡在床前:“庶小姐慎言,大小姐刚有起色,经不得冲撞。”
“哟——”傅明珠拖长了音,“这才几天,就有人替你说话了?”她瞥了青竹一眼,“从前你瘫在床上,连口水都喝不上,谁理你?现在倒学会使唤人了。”
屋内一时静了下来。窗外风吹树叶拍着窗纸,啪、啪两声。
傅玖瑶依旧坐着,脊背挺得笔直。她没动怒,也没反驳,只是静静看着傅明珠,像在看一个不知轻重的孩子。
“你说我经不得冲撞?”她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入耳,“那你今日闯进我房中,大声喧哗,惊扰病人,是谁教你的规矩?”
傅明珠一愣,随即扬起下巴:“我是来看你的!一片好心,你还嫌我不懂礼?”
“好心?”傅玖瑶微微侧头,“厨房李妈妈昨儿说,你在浆洗房当着人面讲,说我夜里跪地磕头,求墙角的影子饶命。还说我是被邪祟附身,才突然能动。这话也是‘好心’?”
傅明珠脸色微变,嘴却还不服软:“我又没亲眼见,不过是听人说的……再说了,府里都在传,难道全是假的?”
“那你说说,”傅玖瑶往前倾了半寸,目光沉静,“我拜的是哪个方向?”
“什么?”傅明珠皱眉。“你说我拜墙角。”傅玖瑶一字一顿,“那你可知,我每夜焚香叩首,面向何方?北偏东三度,是祖宗祠堂所在。我自小记着时辰,从不错乱。你既说得这般清楚,不妨告诉我——我烧的是第几炷香?用的什么香料?”
傅明珠张了张嘴,说不出话。“你不知道。”傅玖瑶缓缓靠回身后软枕,“你只知道跟着别人嚼舌根,把道听途说当成真事,拿来踩我一脚。若真是关心,该私下劝我请大夫调理,而不是四处张扬,生怕别人不知道我在‘发疯’。”
她顿了顿,唇角微扬:“还是说……你巴不得我再倒下去,好腾出地方,让你多些机会去父亲面前献殷勤?”
“你胡说!”傅明珠猛地后退一步,脸涨得通红,“我哪有这意思!我是嫡母所生的姐姐,你算什么?姨娘肚子里爬出来的,也敢在我面前指手画脚?”
“我不是在教你。”傅玖瑶淡淡道,“我只是提醒你一句:嘴上的快活,迟早要还。你现在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着。”
“记着就记着!”傅明珠梗着脖子,“等爹知道了你这些怪事,看他信你不信我!”
她说完转身就走,裙角带起一阵风,撞得门帘晃了好几下。那两个丫鬟慌忙追出去,脚步凌乱。
屋里恢复安静。青竹松了口气,低声说:“小姐,她……她太过分了。”
傅玖瑶没答。她慢慢伸手探进褥底,摸到那个冰凉的小瓶。指尖摩挲了一下瓶身,又缓缓收回来。
她知道有些人,看似张牙舞爪,实则已经暴露了软肋。她重新拿起《礼记》,翻开一页空白处。笔尖蘸墨,悬停片刻,落下两个字:记账
青竹见她写字,轻声问:“小姐真要把这些话都记下来?”傅玖瑶没抬头:“不是我要记,是她们自己写下的。”
她搁下笔,指尖轻轻抚过纸面。墨迹未干,映着午后阳光,黑得沉稳。
外头传来一阵笑声,清脆张扬,由远及近。
“哎呀,我忘了一件事!”傅明珠的声音隔着院墙都能听见,“姐姐既然能坐了,那从前那些旧衣裳,是不是该收拾收拾,送人了?反正你也穿不着了,留着也是浪费!”
她说着,竟又折返回来,脚步比刚才更急。
门帘再次被掀开时,她手里抱着一叠衣物,都是月白色、浅青色的素裙,边角绣着细兰纹。那是傅玖瑶病前常穿的样式。
“这几件,我拿去改改,给我丫鬟穿。”她笑嘻嘻地说,“反正你也不在乎这些了吧?一个快死的人,哪还在意穿什么?”
青竹气得脸都白了:“庶小姐!这是大小姐的贴身衣物,您怎能擅自翻动!”
“怎么不能?”傅明珠扬眉,“她瘫着的时候,我来过多少回?东西随便看,鞋袜都能拿走玩,现在倒讲究起来了?”
傅玖瑶终于抬起了头。这一次,她的眼神变了。不再是平静,也不是讥讽,而是一种近乎审视的冷静。
“你说,你拿走过我的绣鞋?”她问。“是啊。”傅明珠得意地笑,“我还拿来踩泥坑呢!听说这叫‘压胜’,踩烂了倒霉鬼的东西,好运就归自己了。我试了几次,果然顺心得很!”
她一边说,一边抖开一件裙衫,在自己身上比划:“这件料子不错,改小一点,正好给翠柳穿。”
傅玖瑶看着她,忽然笑了。不是冷笑,也不是嘲讽,而是真真切切地笑了。
“原来如此。”她说,“难怪我醒来第一晚,梦见一只蝴蝶飞进泥塘,再也飞不出来。”
傅明珠一怔:“你……你说什么?”“没什么。”傅玖瑶合上书册,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我只是觉得有趣。有些人以为踩了几双鞋,就能踩掉别人的命格。却不知道蝴蝶落泥,未必是死,反倒是蜕变了翅膀。”
她抬眼,直视傅明珠:“你拿走的东西,终有一天会回来。带着利息。”
傅明珠听得一头雾水,只觉这话听着不舒服,却又抓不住破绽。她冷哼一声:“疯话连篇!我看你是病还没好,脑子先坏了!”
她把手里衣服往地上一扔:“我不跟你废话!这些东西,我带走定了!谁让你没人疼没人管,连个做主的人都没有!”
说完转身就走,脚步比来时更重。青竹想去捡,又被傅玖瑶拦住。“别动。”她说。
青竹停下,眼里含着委屈:“小姐,这些都是您的……”
“让她拿。”傅玖瑶望着门口,声音很轻,“拿得越多,记得越清。”
她低头看了看手边的书页,那两个字还静静地躺在那里。记账。
她提起笔,又添了一行小字:桃红裙,拿走三件旧衣,毁一双绣鞋。言语辱骂共七次,其中涉及‘邪祟’‘疯癫’‘无人做主’三条。
写完,她吹了吹墨,将纸页夹进书册深处。阳光渐渐西斜,照在床沿一角。
她伸手摸了摸褥底的小瓶,确认它还在。
然后重新翻开《礼记》,读到一句:“君子慎独,不欺暗室。”
她默念一遍,嘴角微动。屋外,傅明珠的声音还在院子里回荡:“快点!把这些破衣服拿回去!大小姐说了,她不要了,赏我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