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翠羽惊波澜
晨光熹微,秋露未曦。
林微带着春桃,捧着那只装有“秋塘翠禽”插屏的锦盒,踏出了听竹轩。主仆二人沿着宫墙夹道沉默前行,步履沉稳,唯有裙裾摩擦的细微声响。春桃紧张得手心冒汗,不时偷眼去看自家小姐。林微却面色平静,只眼底带着一丝熬夜后的青黑,更衬得眸色沉静如水。
华贵妃所居的“长春宫”位于后宫东侧,紧邻御花园,殿宇巍峨,飞檐斗拱,气派非凡。与听竹轩的破败冷清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
通报之后,林微被引至长春宫的偏殿等候。殿内陈设极尽奢华,紫檀木雕花家具,多宝格里陈列着奇珍异宝,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暖香,熏得人有些头晕。殿内侍立的宫人皆屏息静气,眼神里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漠然。
等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环佩叮当之声由远及近,华贵妃才在宫人的簇拥下姗姗而来。她今日换了一身石榴红缕金百蝶穿花宫装,珠翠环绕,艳光逼人,只是眉宇间带着一丝慵懒与不耐。
“东西做好了?”她并未落座,只懒洋洋地倚在主位的软榻上,目光扫过林微手边的锦盒,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视。
“回娘娘,臣女幸不辱命。”林微上前一步,将锦盒呈上。
华贵妃身边的大宫女接过,打开盒盖,取出那面小小的插屏。起初,华贵妃只是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但当目光触及那只翠鸟时,她的眼神瞬间凝固了。
那翠鸟……太活了!
宝蓝与翠绿的羽毛在透过窗棂的光线下闪烁着金属般的光泽,蓬松的质感仿佛触手可及。那双眼睛更是点睛之笔,灵动、锐利,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野性与傲气,仿佛在无声地睥睨着这满室的奢华。残荷与芦苇的萧疏背景,非但没有削弱翠鸟的存在感,反而更衬托出其生命的鲜活与不屈。
华贵妃本是存了挑剔之心而来,此刻却一时语塞。她不得不承认,这件绣品,无论是技艺还是意境,都远超她的预期,甚至……超越了司制房的所有绣娘!那所谓的“双面异色”效果,虽因插屏形制不能完全展现,但光影流转间羽毛色彩的微妙变化,已足够惊世骇俗。
一股难以言喻的妒火混合着被打脸的恼怒,猛地窜上心头。这小秀女,竟真有如此本事!
“哼,”华贵妃强压下心中的震动,冷哼一声,故意挑剔道,“倒是取巧,弃了大屏风的雍容,弄这等小玩意儿。意境尚可,只是这翠鸟的神态,未免过于桀骜,失了温驯之美,岂是贺寿之道?”
她这是鸡蛋里挑骨头,试图从立意上否定这件作品。
林微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恭谨:“娘娘明鉴。太后娘娘母仪天下,慈悯苍生,包容万物。这翠鸟生于自然,野性难驯,正合天地生趣,寓意生命蓬勃,不屈不挠。臣女以为,此等生机盎然之趣,或比刻意雕琢的温驯,更显真诚,亦合太后通透豁达之心性。”
她不卑不亢,直接将翠鸟的“野性”解读为“生机”与“真诚”,并拔高到与太后心性相合的地步,巧妙地化解了华贵妃的责难。
华贵妃被噎了一下,脸色愈发难看。她盯着林微,眼神阴鸷。这小贱人,不仅手艺惊人,口齿也如此伶俐!
正当殿内气氛僵持,一名小太监匆匆入内,在华贵妃耳边低语了几句。
华贵妃脸色微变,眼神复杂地看了林微一眼,随即挥挥手,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罢了,既然绣好了,便留下吧。你可以退下了。”
林微心中一动,虽不知那小太监禀报了何事,但能感觉到华贵妃态度的微妙变化。她依言行礼,带着春桃平静地退出了长春宫。
直到走出那富丽堂皇的宫门,回到清冷的夹道,春桃才拍着胸口,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小姐,刚才可吓死奴婢了!贵妃娘娘那眼神,像是要吃人一般!”
林微却没有丝毫放松,眉头微蹙。华贵妃最后那一眼,绝非罢休之意,反而像是……暂缓行动?那小太监带来的消息,定然不简单。
“事情还没完,走吧,先回去。”她低声道。
她们不知道的是,就在她们离开后不久,长春宫迎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皇帝身边的首领太监,苏公公。
“奴才给贵妃娘娘请安。”苏公公笑容可掬,礼节周全。
华贵妃心中惊疑,面上却堆起笑容:“苏公公怎么得空过来?可是皇上有什么吩咐?”
苏公公目光扫过殿内尚未收起的“秋塘翠禽”插屏,眼中闪过一丝惊艳,随即笑道:“皇上刚批完折子,在御花园散心,听闻娘娘这边得了件精巧的绣屏,意境颇佳,一时兴起,想借去一观,不知娘娘可否行个方便?”
皇帝要看?!华贵妃心头巨震,指甲瞬间掐进了掌心。皇上怎么会知道这件绣屏?还特意派人来借?是哪个多嘴的奴才走漏了风声?还是……皇上对那林秀女,已然留意?
无数念头在她脑中闪过,让她心乱如麻。她不敢忤逆圣意,只能强笑着命人将插屏仔细交给苏公公:“公公说笑了,皇上想看,是这绣屏的福气。只是粗陋之物,恐污了圣目。”
“娘娘过谦了。”苏公公笑眯眯地接过,又寒暄两句,便捧着插屏告辞而去。
华贵妃看着苏公公离去的背影,脸上的笑容瞬间垮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阴沉的怒火。她猛地一挥袖,将手边案几上的一个官窑茶盏扫落在地,清脆的碎裂声在殿内回荡。
“林、微!”她几乎是咬着牙念出这个名字。原本只是想打压一个不安分的小秀女,没想到竟弄巧成拙,将她的作品直接送到了御前!这口气,她如何能咽下!
而另一边,林微刚回到听竹轩不久,尚未来得及歇口气,便被另一个消息震住了。
皇后身边的大宫女檀云再次到访,这次带来的,并非赏赐,而是一句看似随意的提点:“林秀女,太后娘娘素来信佛,尤爱《金刚经》。娘娘说,秀女心思灵巧,或可参详一二。”
檀云来得快,去得也快,留下这句没头没尾的话。
林微却瞬间明白了其中的深意。皇后这是在指点她太后寿礼的方向!《金刚经》……太后爱《金刚经》……
她脑中灵光一闪!那幅“风竹莲台”绣品,正面风竹象征“金刚”之坚毅不摧,反面莲台竹影暗合“般若”之真空妙有,岂不正与《金刚经》的核心思想“应无所住而生其心”隐隐相合?
皇后不仅没有因华贵妃的插手而放弃她,反而在她展现出足够价值后,给出了更明确的指引和……某种意义上的庇护?这是一种投资,也是一种更深的捆绑。
林微站在院中,感受着秋日微凉的风。华贵妃的刁难,皇帝的突然关注,皇后的暗中提点……这三股力量,因她这一幅小小的绣品,已然开始碰撞、交织。
听竹轩,这个被遗忘的角落,再也无法平静了。
她抬头,望向那四方的天空,目光锐利如刚刚绣成的翠鸟。
“山雨欲来风满楼……”她低声轻语,唇角却缓缓勾起一抹极淡的、属于猎手的弧度。
既然避无可避,那便迎风而上吧。这潭深水,是时候,彻底搅动了。太后的寿辰,将是她的战场,也是她真正踏上这荆棘之路的,第一个台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