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拓者号”深潜母船，任务控制中心（mcc）。
时间是凌晨三点十七分。
巨大的弧形观察窗外，太平洋的夜色浓稠如墨，只有船体自身的灯光在翻涌的海面上切割出破碎的光带。室内灯光调至幽暗的战术模式，数十块屏幕散发着冷冽的蓝光，映照着每一张紧绷的脸。
空气里弥漫着过度过滤后的干燥气味，混杂着咖啡的焦苦和电子设备散发的、若有似无的臭氧味。键盘敲击声、数据刷新的轻微滴答、以及压低的交谈声，构成了唯一的背景音。
沈丽芸站在中央指挥台前，双臂环抱，脊背挺得笔直。
她面前的主屏幕上，正并列显示着“海龙-IV”深潜器最后传回的、那座深渊“活体建筑”的骇人影像，以及深潜器此刻缓慢上浮的实时轨迹和各项生命体征数据。她的目光锐利如刀，在影像、数据和旁边几个视频通讯窗口间来回移动。
左侧通讯窗口里，是拉法叶少校和珍妮特·李少校略显疲惫但依然警醒的面容，他们正在返回的深潜器舱内。右侧，则是陆成道的全息影像，背景是新天基市国安局的指挥中心，他沉默地注视着一切。
“深潜器已脱离明显威胁区域，深度4500米，上升速度稳定。”珍妮特·李的声音透过扬声器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所有乘员状态良好，但均报告有不同程度的精神疲劳和压力后遗症。船体外部有轻微刮擦和一处非耐压区凹陷，不影响水密性。”
“收到。保持警惕，直至安全回收。”沈丽芸回应，语气平稳，但下颌线绷得很紧。她转向另一个屏幕，“伊琳娜，数据流接收和分析情况？”
加密通讯舱内，伊琳娜·费多罗娃几乎整个人要埋进三面环绕的屏幕里。乱糟糟的栗色头发下，是一双因极度专注而布满血丝、却又异常明亮的眼睛。她的手指在虚拟键盘上舞动如飞，旁边一个保温杯里的热可可早已冷透。
“基础数据包接收完成率99.8%，正在同步解密和分类……光学影像、声呐图谱、环境参数……老天，这数据量……”她一边快速操作，一边语速极快地汇报，声音因长时间专注而有些干涩，“深渊建筑的结构模型初步构建中，热源和能量流分析并行……等等。”
她的声音突然顿住，眉头紧紧拧了起来，手指动作更快了，几乎带出残影。
“伊琳娜？”沈丽芸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丝异常。
“有个……东西。”伊琳娜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困惑和一丝不确定，“在数据流的底层……非常非常深的噪声层里。不像是传输错误或自然干扰。”
“说清楚。”陆成道的声音插了进来。
伊琳娜没有立刻回答，她调出了另一组界面，开始运行一套极其复杂的信号过滤和模式识别算法。
屏幕上的波形图和数据流如同被梳子细细篦过，背景噪声被一层层剥离。mcc里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放轻了呼吸，目光聚焦在她那一方小小的屏幕上。
几秒钟后，一段被高亮提取出来的、极其微弱的信号波形出现在主屏幕的辅助区域。它并非规则的电子脉冲，而是一种……极其缓慢、却异常规律的波动，有点像生物的心电图，但频率更低，波形更复杂，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非机械的“粘滞感”。
“这是什么？”拉法叶在深潜器里也看到了共享过来的波形，语气凝重。
“像是……某种信标信号。”伊琳娜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继续深入分析它的编码方式和载体特征，“它混杂在我们所有回传数据的校验码和填充字节里，非常隐蔽，自适应加密方式……我从没见过。但它确实在持续、低功率地向外广播一组重复信息。”
“广播内容能破译吗？”沈丽芸追问。
“正在尝试……核心编码很古怪，不是二进制的，更像是一种……多维相位调制？我需要时间。”伊琳娜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先确定它的源头和发射方向。”陆成道指示。
伊琳娜点头，调用母船和深潜器自身的定位与信号分析阵列进行三角测量和溯源。
又一阵紧张的沉默后，结果出来了。
“源头……锁定在我们自己身上。”伊琳娜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寒意，“准确说，是深潜器外部壳体，多个点位的微弱信号源叠加。信号不是通过我们的通讯天线发射的，它……它似乎能直接利用深海高压水体作为低损耗的传导介质，发射一种特殊的、极低频的复合场波动。传播距离……可能非常远，尤其在深海这种均质环境中。”
mcc内的温度仿佛瞬间下降了几度。
所有人都明白了这意味着什么——深潜器，甚至现在可能连带母船，都被标记了。
像一个在黑暗森林中点燃了篝火的旅人。
“立刻尝试清除或屏蔽！”拉法叶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
“已经在做！”伊琳娜的手指几乎要在键盘上敲出火星，“常规电子干扰和屏蔽对它效果很差……它的物理载体可能根本不是纯电磁波！等等……我在分析它的波形细节……这里面……有生物电特征？还有……微弱的化学电位变化频谱？”
生物电？化学电位？
索菲·瓦伦丁原本靠在mcc边缘的桌旁，正盯着深渊建筑的影像出神，闻言猛地抬起头，快步走到伊琳娜的侧后方，看向那些分析数据。她的脸色渐渐发白。
“卡斯帕的‘生物-机械融合’……”索菲的声音很轻，但在一片寂静的mcc里清晰可闻，“他不只是造了那个大玩意儿……他把这种理念用在了最基础的‘技术’层面。这个信标……可能根本不是我们理解的‘机器’在发射信号。”
“什么意思？”谢尔盖粗声问，他刚从后甲板检查完深潜器回收准备工作回来，身上还带着海风的咸腥味。
索菲指着波形分析中几个异常的参数峰值：“看这里，还有这里……这些周期性出现的微小尖峰，间隔非常规律，但强度有细微的、非机械的随机波动。这不像电路噪声，更像……生物体节律性的分泌或放电行为。结合伊琳娜检测到的疑似化学电位特征……”
她深吸一口气，碧蓝的眼眸里倒映着屏幕上诡异的波形：“我推测，这个‘信标’，是一种被‘种植’或‘感染’在深潜器外壳上的微型生物-机械混合体！”
“它可能极其微小，像一层特殊的‘苔藓’或‘分泌物’，甚至可能已经与外壳的防污涂层或微观划痕发生了物理或者化学结合。它的‘工作’方式，是通过内部的微型生物部件，定期合成并释放一种特殊的信息素分子，这种分子能在高压海水中保持稳定结构，并携带编码信息；同时，可能伴随产生有规律的生物电脉冲，与信息素释放同步，共同调制出一个可被远处接收器识别的、复合的‘标记场’。”
“我的推论建立在‘执棋者’之前的疯狂想法之上，他之前与我交流时透露过生物与机械结合互相发挥各自优点的理念，结合深潜器侦测到的地狱景象，我可以肯定‘执棋者’卡斯帕已经将他的疯狂想法成功实施了！”索菲语气中闪过对以前自己的厌恶。
索菲的这个描述让所有人感到一阵生理性的不适。不是电子入侵，而是……生物性的附着和污染。
“就像深海版本的‘花粉追踪’或者‘信息素蚁道’？”陈默推了推眼镜，试图用已知概念理解，“但效率和使用方式天差地别。”
“更像是结合了深海动物化学通讯、生物电传感和人工编码的怪物。”索菲肯定道，“清除它……用常规的电磁屏蔽或外壳消磁可能无效。我们需要找到它的‘生物节律’弱点，或者……直接用物理或化学方式剥离、杀死那些微型混合体。”
“深潜器还有一小时二十分钟上浮至回收深度。”珍妮特·李报告了紧迫的时间，“在此期间，这个信标会持续泄露我们的精确位置。如果卡斯帕有接收阵列……”
“他一定有。”拉法叶冷冷道，“我们可能已经在他的监视网里了。”
“尝试物理清除方案。”沈丽芸果断下令，“谢尔盖，准备一套高压热水和特种中性清洁剂的外壳冲洗方案，回收后立刻执行。伊琳娜，继续破解信号内容，并和索菲、陈默一起，想办法在深潜器回收前，从软件和场效应层面尝试干扰或欺骗这个信标，哪怕只是暂时让它‘失明’或发送错误位置。”
“明白！”
“收到。”
任务立刻分配下去。
mcc里的气氛更加凝重，但节奏也陡然加快，像一张拉满的弓。
伊琳娜再次投入与那诡异信号的搏斗。
索菲在她旁边提供关于极地组织可能使用的生物-机械技术思路。陈默则开始编写尝试干扰生物电节律或模拟化学信息素拮抗剂的模拟程序。
深潜器舱内，拉法叶和珍妮特·李开始详细检查内部传感器，看是否有任何异常迹象表明“感染”不止于外壳。
顾三平则默默启动了“影武者”最精细的外部环境扫描模式，试图在有限的感知范围内，寻找外壳上任何能量或物质异常的点位。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干扰程序模拟完成，但需要深潜器外部声呐阵列配合发射特定调制波。”陈默报告。
“生物电节律干扰模型建立，但需要更精确的信标生物部件代谢周期数据……”索菲咬着下唇。
“信号内容……还是破译不开，加密方式太古怪了，像个活体的、会变异的密码锁。”伊琳娜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将自己柔顺的金发弄得杂乱不堪。
就在进展陷入胶着时，顾三平突然开口，声音通过内部频道传来，带着一丝异样：“我这里……有点发现。‘影武者’的被动场感应器，在靠近我个人储物格方向时，检测到一丝非常微弱的、与外部信标波动存在谐波关联的能量扰动。非常弱，但……存在。”
沈丽芸立刻警觉：“你的储物格？里面有什么？”
“……我母亲留下的东西。那个机关盒，还有里面的徽章和胶片。”顾三平没有隐瞒。
陆成道的影像微微动了一下。
“能量扰动具体特征？”沈丽芸追问。
顾三平将“影武者”捕捉到的微小数据流共享出来。那是一个几乎淹没在背景噪声中的、极其微弱但异常稳定的能量纹波，其频率特征……
“等等！”伊琳娜几乎叫了出来，“这个纹波的基频……和信标信号中那个最顽固的、我以为是随机噪声的底层频率成分……有整数倍关系！不，不是整数倍，是……是某种更复杂的共振锁相关系！”
她猛地调出之前“青松项目”公式破解时产生的几个理论频率模型，快速比对。“吻合度在提升……天啊，这个纹波……它像是一个‘应答器’或者‘共鸣器’！它在被动地、微弱地响应那个信标的某种深层呼唤！信标的加密核心，可能基于某种与‘青松’理论同源的场共振逻辑！”
这个发现如同在黑暗的房间中擦亮了一根火柴。
“钥匙！是那把黄铜钥匙！”顾三平瞬间明白了。钥匙的星象图案，它与深渊建筑的共鸣，此刻又与这追踪信标产生谐波关联……一切都不是巧合。
“伊琳娜，尝试用‘青松’公式推导出的那几个基础共振频率，结合钥匙被动感应的纹波特征，逆向构建一个‘模拟钥匙’的反馈信号！用这个信号去尝试‘欺骗’或‘覆盖’信标的核心加密层！”索菲急促地建议道，她的思维在极端压力下飞快运转，“如果信标的技术底层真的偷窃自‘青松’，那么用原初的、更‘纯净’的频率去冲击它，可能会引起系统紊乱或权限冲突！”
“就像用真钥匙去搅乱一把仿制锁的锁芯！”陈默补充。
“我试试！”伊琳娜眼中重新燃起光芒，手指再次飞舞。这一次，有了明确的方向。
深潜器继续上浮。时间只剩四十五分钟。
mcc里只剩下急促的键盘声和沉重的呼吸。
所有人都知道，如果不能在深潜器回收前至少暂时压制这个信标，母船“开拓者号”的位置将彻底暴露在卡斯帕的视野下，接下来的任何行动都可能陷入被动，甚至面临直接攻击。
十分钟后。
“模拟反馈信号构建完成！通过深潜器主通讯声呐发射吗？功率可能不够覆盖信标的生物-化学发射部分。”伊琳娜报告。
“结合我们刚刚模拟的化学信息素拮抗剂调制波一起发射！双管齐下！”索菲道。
“需要深潜器外部灯光阵列也配合，调制出特定闪烁模式，作为光学层面的干扰补充！生物部件可能对光也有响应！”陈默也提出了想法。
一套复杂的、融合了声学、化学模拟、光学调制的复合干扰方案被迅速拼凑起来，因为时间不够，目标不是彻底清除信标，而是暂时让它“迷惑”、“沉默”或发送错误数据。
“海龙-IV，这里是开拓者号，准备接收并执行干扰协议。协议代码‘缄默’，已传输。”沈丽芸下达指令。
“接收协议。准备执行。”拉法叶沉稳回应。
深潜器外部，声呐阵列、灯光组开始按照极其复杂的时序和模式工作。无形的波动和闪烁的光码笼罩了深潜器外壳。
伊琳娜紧盯着监控信标信号的那个屏幕。
一开始，信号纹丝不动，依然规律地广播着。
三十秒后，信号波形开始出现细微的毛刺和抖动。
一分钟后，规律的周期性被打破了，信号强度出现了不稳定的起伏。
两分钟时，信标信号彻底消失了几秒钟，然后再次出现，但波形变得杂乱无章，编码似乎完全混乱，变成了一片无意义的噪声。
“干扰成功！至少暂时打乱了它的有效广播！”伊琳娜长舒一口气，几乎瘫倒在椅子上，这才感到后背已被冷汗湿透。
mcc里响起几声压抑的、如释重负的叹息。
但沈丽芸的脸色并未缓和。“只是暂时。谢尔盖，回收程序加速。深潜器一上甲板，立刻执行最高强度的物理化学清洗。伊琳娜，持续监控，任何信号恢复迹象立刻报告。另外，”她看向陆成道的影像，“我们需要对母船自身进行最全面的生物-机械污染扫描。如果信标技术可以附着在深潜器上……”
她没有说完，但意思显而易见。卡斯帕的“污染”，可能比他们想象的更无孔不入。
深潜器终于破开海面，被巨大的A型架稳稳回收至“开拓者号”后甲板。谢尔盖带着穿着全套防护服、背着特制冲洗设备的工作人员立刻围了上去。高压热水和特种溶剂开始猛烈冲刷那伤痕累累的钛合金外壳。
顾三平最后一个走出深潜器舱门，踏入母船内部相对“正常”的空气和灯光中。他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腰间储物格的位置。钥匙安静地躺着，那微弱的共鸣感已经消失。
拉法叶、珍妮特·李和瓦西里也陆续走出，脸上都带着深深的疲惫和尚未散去的惊悸。
沈丽芸从mcc来到通道口迎接他们，目光扫过每一个人，最后落在顾三平身上，微微点了点头。“辛苦了。初步分析会议一小时后在简报室进行。你们先休息，但……保持待命状态。”
她知道，信标危机可能只是开始。他们带回了深渊的秘密，也可能带回了更致命的“附赠品”。
而卡斯帕，那个藏在黑暗中的执棋者，他的棋盘似乎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大，棋子也远比任何人预料的……更诡异。
母船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向着远离深渊的预定安全区航行。但每个人心中都清楚，那片黑暗，以及黑暗中的眼睛，或许并未远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