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的雨总带着股缠绵的湿意,淅淅沥沥下了整整一日,到了傍晚,竟变成了瓢泼大雨。沈砚之站在沈府二楼的回廊上,看着雨幕中匆匆跑来的身影,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笑。
“苏姑娘倒是守信。”他转身回屋,将手里的茶盏重重放在桌上,茶水溅出几滴,落在描金的桌布上,晕开深色的痕迹,“这么大的雨,还以为你要爽约。”
苏婉抖了抖蓑衣上的水珠,将怀里用油布裹紧的锦盒放在桌上。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打湿了鬓角,却没沾湿那锦盒分毫。“沈公子的约,不敢爽。”她抬起头,雨水从脸颊滑落,眼神清亮得惊人,“蚕农们的手印,都在这里了。”
锦盒打开,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十几张纸,每张纸上都盖满了红泥手印,边缘处还标注着姓名和住址。沈砚之拿起最上面一张,指尖划过那些歪歪扭扭的名字,突然嗤笑一声:“苏姑娘好大的本事,三天就说动了所有蚕农?我倒要看看,这里面有多少是你逼着按的手印。”
“沈公子不妨派人去查。”苏婉语气平静,从随身的绣包里取出个小巧的竹哨,“每个手印下面都有对应的哨音,一吹便知真假。蚕农们虽怕你,却也分得清是非,是自愿还是逼迫,公子一问便知。”
沈砚之的目光落在那竹哨上,瞳孔微缩。这哨音是苏州蚕农的暗号,不同的村子有不同的调子,外人根本学不来。他挥了挥手,让管家去验证,自己则盯着苏婉:“你就不怕我翻脸不认账?毕竟,这些手印在我手里,想怎么改都可以。”
“公子不会。”苏婉迎着他的目光,雨水顺着下巴滴落,在衣襟上积成小小的水洼,“公子要的是蚕农们低头,不是这些纸。若是用假的糊弄,传出去反倒是打自己的脸。”
沈砚之不置可否,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目光却像黏在了苏婉的绣包上。那包上绣着只雨燕,翅膀张开的弧度有些奇怪,像是藏着什么硬物。他突然想起三日前苏婉抛向空中的螳螂绣片,那镂空的字迹至今还在眼前晃。
“听说苏姑娘不仅绣活好,还会些防身的本事?”沈砚之放下茶盏,指节轻轻叩着桌面,“前几日漕帮的人说,有人夜里潜入他们的货仓,用绣花针挑断了七八个护卫的脚筋,手法利落得很。”
苏婉的指尖在绣包上顿了顿,随即若无其事地将包往身后挪了挪:“公子说笑了,我一个绣娘,哪有那本事。许是漕帮的人自己内讧,找个由头赖旁人。”
“是吗?”沈砚之突然起身,快步走到苏婉面前,伸手就要去掀她的绣包,“那让我看看这包里……”
他的手还没碰到绣包,苏婉已侧身避开,同时从包里抽出一把折扇,“唰”地展开。扇面是素白的,边缘却泛着冷光——竟是用薄钢片做的扇骨,锋利如刀。“公子请自重!”她的声音带着怒意,扇尖直指沈砚之的咽喉,“我敬你是苏州的地头蛇,才带手印来见你,可不是任你轻薄的!”
沈砚之盯着那扇骨,突然笑了:“好一把‘裁云’扇,传闻是前朝绣娘为护绣品所制,扇骨能裁断蚕丝,也能……”他故意停顿,目光扫过苏婉微颤的睫毛,“……割断喉咙。”
苏婉握着扇柄的手紧了紧,扇骨在灯光下泛着寒光。她知道沈砚之认出了这扇的来历,也猜到了她的身份——当年创立“绣锋阁”的那位绣娘,正是用这把扇,在漕帮手里救下了三十多个被拐的蚕农。
“看来公子知道的不少。”苏婉缓缓收扇,扇骨合拢的声音在雨声中格外清晰,“既然如此,就该明白,绣娘的针能绣花,也能扎人。蚕农们的手印我带来了,但降价三成绝无可能,最多一成。”
“一成?”沈砚之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苏姑娘怕是没搞清楚状况,现在是你求我,不是我求你。”他拍了拍手,两个护卫押着个浑身是伤的老汉走进来,“这位是张村的里正,他说你用他孙子的性命逼他按手印,可有这事?”
苏婉看着那老汉,瞳孔骤缩。老汉是张村的,今早还跟她一起清点手印,怎么会被沈砚之抓来?“你把他怎么了?”她的声音发颤,握着扇子的手开始发抖。
“没怎么。”沈砚之走到老汉身边,脚踩在老汉的手背上,老汉疼得惨叫一声,“只要你点头同意三成,我就放了他,还送十两银子给他治伤。不然……”他碾了碾脚尖,“苏州城的大牢,可有的是地方收养老汉。”
雨声似乎更大了,砸在窗棂上噼啪作响。苏婉看着老汉痛苦的脸,又想起那些还在雨里等着消息的蚕农,突然将扇子往桌上一拍:“好,我同意!”
沈砚之挑眉:“哦?这么快就松口了?”
“但我有条件。”苏婉的声音带着雨水的凉意,“你要保证以后不再欺压蚕农,还要把漕帮私吞的赈灾粮吐出来。否则,这些手印,还有你和漕帮勾结的账册,明日就会出现在巡抚的公案上。”
她从绣包里掏出一叠纸,扔在桌上。沈砚之拿起一看,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上面详细记录了他这三年来如何与漕帮勾结,虚报灾情、克扣粮款,甚至还有几笔与盐枭的交易记录。
“你……”沈砚之指着苏婉,气得说不出话。这些账册他明明锁在密室里,怎么会落到她手里?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苏婉的声音平静无波,“沈公子,你我都清楚,真闹到巡抚那里,你损失的可不止是银子。”
窗外的雷声炸响,一道闪电照亮了苏婉的脸,她的眼神里没有丝毫退让,倒像是雨夜里独自绽放的昙花,清冷又决绝。沈砚之看着她,突然觉得这雨好像下了很久,久到让他忘了最初只是想拿捏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绣娘,如今却被她反将一军。
“好,我答应你。”沈砚之咬牙道,“但粮款要分三个月还,而且你得留下,做我沈府的绣师,直到粮款还清。”
苏婉愣住了,她没想到沈砚之会提这个条件。
“怎么?不敢?”沈砚之冷笑,“还是怕在我眼皮子底下,藏不住你的小动作?”
雨声渐小,苏婉看着桌上的账册,又看了看痛苦呻吟的老汉,缓缓点头:“可以。但我要带两个蚕农的女儿来做我的学徒,她们也得住在沈府。”
沈砚之盯着她看了半晌,最终哼了一声:“随你。”
苏婉松了口气,转身扶起老汉:“张伯伯,我送您回去。”她的蓑衣还能遮些雨,便披在了老汉身上,自己则顶着雨,跟着护卫去安顿老汉。
走到门口时,她回头望了一眼,沈砚之正站在桌前翻看着那些手印,烛火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竟看不出是喜是怒。雨水打湿了她的发,顺着脖颈滑进衣领,带来一阵冰凉,可她心里却燃着一簇火——为了那些在雨里等消息的蚕农,为了张老爹没说出口的嘱托,这沈府,她住定了。
夜风吹进回廊,卷起几张散落的手印纸,贴在了湿漉漉的窗上,像一张张等待天明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