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最新消息,在不来梅持续了五天的全城工人罢工基本结束,不来梅市政府与罢工工人代表正在进行正式谈判,对罢工工人在抗议中提出的符合《1890年俾斯麦宪法》的诸项要求进行深入讨论……”
“……据小道消息,原本这场罢工曾在第五天爆发了大规模冲突,甚至一度能听到赫梅林根工业区中传来枪声,但是罢工人群中似乎也有武器进行反抗,双方的交火截止目前统计已导致数百人死亡,九千人不同程度受伤,并且引来了军队的直接下场。”
“……但不知为何,在本次罢工之中出现的军方部队和镇暴警察队伍发生了对峙,双方首脑在经历一段时间的讨论后接连退去,结束了这一天的暴力冲突……”
“……根据一些不可靠消息报道,罢工人群中出现过一名军官并且在混乱中中弹负伤。但军方目前拒绝对此传闻进行任何表态,但按照随即而来的军警对峙局面来看,此传闻并非没有真实发生的可能性。军方可能在这次事件中,扮演了某种隐秘但重要的推手……”
……
不来梅下起了大雨,酸雨。
街道上几乎空无一人,大部分人还是进入了室内或载具内躲避带有轻微腐蚀性和化学毒性的雨水。
齐格飞·阿德勒站在屋檐之下,沉默地吞云吐雾,而在他脚下则堆满了燃尽的烟头。他肩膀上新添的枪伤已经不再流血,子弹也已经被他从战壕里学到的自救手段所取出并包扎,及时去医院处理后续即可。
他的计划很成功,用军官制服现身并接住了来自警方发射的子弹,获得了一次看似严重的“完美致伤”。不过就算没有接到这算是意外紧急情况下的一枪,他也会趁着警队朝人群开火的时候对着自己肩膀上来一枪。毕竟真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警方血腥镇压期间“被没有纪律的制服暴徒所击伤”这个结果。
他非常迅速地趁着这个机会找到了一台电话,直接打给了和凯塞林提前约定好的私人热线,将消息传到了总参谋长的办公室中。
齐格飞忽略了自己妹妹参与到罢工行动中的这些小小细节,而是强调自己回乡探亲期间遇到这种大规模动乱事件后准备亲自去查看,却没想到遭到了胡乱对人群开枪的制服暴徒的开火袭击,流血不止。
而这种紧急消息立刻被凯塞林带给了西克特元帅,老元帅自然是对齐格飞中弹负伤的消息怒不可遏,立刻通电第六军管区指挥部让他们派出最近的军队处理这件事。
这么一来,在赫梅林根区外围原本作为局势恶化时强力镇压手段的部队,在齐格飞这一通早有预谋的以身入局之下变成了对抗警方血腥镇压的工人“友军”,将这个本来非常纯粹、暴力的事件彻底搅浑,变成了日耳曼尼亚、军方和地方政府之间的互相争斗。并且西克特元帅哪怕可能察觉齐格飞的别有动机,但是总参谋长肯定是更在乎“军事人才返乡期间遭遇警方枪击”这个事实本身,毕竟这让整个事件的性质发生了变化,军方高层一定也必须要从执政内阁和不来梅政府那里讨回说法。
只要再稍微操作一番,齐格飞甚至可以将薇薇安当面为罢工队伍喊出动员口号的事情在混乱中掩盖过去。考虑到齐格飞本身作为军官应该具备的立场,这是他能想到的最能减小所有人损失的最佳方案了,既不会被当作失职和阻碍公务,也能够保证这个傻妹妹的安全并减少工人们的牺牲。
执行这一番大胆的疯狂计划自然是让齐格飞稍有心力交瘁,同时也因少量失血而略微有些虚弱,但总体来讲就是一包烟的事。
不过相比于受伤后也淡定无比的齐格飞,蜷缩在街角一旁的薇薇安就是另一副模样了。
她的脸颊上有一个通红的掌印,并且此刻整个人如同受惊的野猫一样蜷缩在墙壁角落中。她的泪水似乎是哭干了,但还是阻止不了她的抽泣。
“对不起……对不起……”
齐格飞听到从啜泣和雨声中传来的微弱声音后,愤怒地将烟头甩飞了了出去。
“哭?哭有什么用?!”他走到少女跟前,一把将她从墙角中拉了起来,严厉地怒斥眼前这个不顾后果的家伙,“你不要以为泪水流干了,说过抱歉了,挨过巴掌了,有人替你擦屁股了,你的责任就可以轻飘飘地被卸下了!你就不应该出现在这个地方,更不应该参与到这种你完全负不起责任的事里!”
薇薇安此刻根本不敢直视兄长的目光,但是对方不给她逃避的机会,而是直接抓起了她的脸,逼迫她的视线无法从他面部离开。
“我告诉你,薇薇安妮·阿德勒,今天的冲突中所死伤的所有人,虽然他们本来可能就是这个命运,但不要忘记是谁把局势快速激化成直接爆发冲突的情况的!是你!”
“你是个他妈的学生!十九岁的学生!你连社会活动家都算不上,你就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屁孩!”齐格飞毫不留情地将自己一切因她而生的怒火尽数还回,“革命不是请客吃饭,罢工抗议不是喊两句口号就会有用的!你们手上有枪么?有权力么?你们有组织有纲领有明确规划么?全他妈没有!凭着一腔热血就觉得自己能成为加里波第?你们最多就是去当华盛顿!他的尸首还在他妈挂在巴尔的摩城头!”
“你被那些混账当成带头的抗议者了,那发子弹本来是冲着你的脑袋去的!“
这句话将少女又带回了数小时之前短暂但可怕的记忆中,那可能是她一生中最恐惧的时刻:
下方的人群被警棍殴打而哀嚎着,一些工人因此开始使用自制的气动钉枪反击,结果却引来了镇压者们更严厉的报复——他们直接开枪了。倒下的人更多了,而射击队毫不意外地将步枪瞄准站在高处的她,那种濒临死亡的凉意和不知所措,让她完全失去了做出任何判断与行动的能力。
如果不是齐格飞及时来到她所在的地方,一把推开她、并用肩膀替她挨了那发致命的子弹,她可能此时也要成为泡在酸雨中的一具冰冷尸体了。
不过薇薇安已经算那群学生里最勇敢的一位了。在混乱中,齐格飞看到先前那名曾称他为“叛徒”的瘦削男学生主动跪倒在了镇暴警察的脚边举起了双手,然后被一脚踢飞了出去,当场昏死过去。而其他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是见势不妙后第一批拔腿就逃的人。
一群乌合之众,只为了一些空喊的口号而聚集,可却因为集体效应而自以为充满勇气和斗志,最终也只会在血淋淋的现实面前被名为“社会”的钢铁怪物所撕碎。
一通情绪的发泄之后,齐格飞松开了手,语气平和了一些,但并没有任何原谅的意思。
“我应该是唯一可以选择原谅你的人,对我来说,这只是皮肉伤。但是我原谅你了也没有用,因为有更多的人连原谅你的机会都没有。”齐格飞冷冷地说道。
“齐格哥……”薇薇安断断续续地问道,“你为什么不怕?……或许因为我是个胆小鬼吧……”
“怕?我当然怕过,并且自1912年以来,我一直活在你们远远想不到的恐惧之中。”齐格飞若无其事地回答道,“人流干了血,就会成为死去的尸体;人流干了眼泪,会变成没有心的野兽。而你眼前的,是一个无血无泪的怪物,一个从地狱里爬回来的怪物。”
“你既然想要去反抗一个看起来不可战胜的巨型怪物,眼泪是最浪费时间的东西,把眼泪丢掉吧!想要战胜怪物,那就成为一个怪物,拼尽全力地去思考、去抗争、去把自己的血流干净!”齐格飞停顿了一下,然后用用着突然爆发出的恐怖气势怒吼道,“前进!不择手段地前进!”
被如雷霆般的声音吓到的小女孩下意识地退缩、想要逃跑,但是她并没有这么做。相反,她正在努力消除内心的恐惧,并开始逐渐能直视齐格飞那如同老鹰般的目光。
“你现在有两条选择,薇薇安妮·阿德勒。”齐格飞见到对方心态上发生了些许变化,确认自己的话开始能被对方听进去后,这才深吸一口气开始说道,“要么背负着那些失去的生命,好好安稳地活下去,别去当那个第一个送死的蠢货。或者,如果你想当个不折不扣的、想要去赎罪的傻瓜,那就抛弃怜悯、抛弃恐惧、抛弃同情,不择手段地往前走。”
“作为兄长,我希望你好好活下去。活着本身就是意义,就是对这个扭曲世道的反叛。你就当我从来没有写过那些东西,你也从未读过吧。”齐格飞转过身去,确认了一下自己的伤口包扎没什么问题后,便把两人唯一可用的雨伞丢了下来,冒着酸雨走了出去,“你会明白的。”
她不知如何应对那消失在大雨中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