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撕裂数据的夜幕而来的身影，已经是第三次了。
影鸦，这个如同赛博克苏鲁神话里走出来的信使，每一次出现都意味着世界的底层规则将被撬动。
它没有实体，只是一团由无尽代码和不祥预兆构成的浓雾，悬浮在凌飒面前，连带着周围的空气都开始出现像素化的噪点。
“我说，你是不是我的专属绩效考核官啊？每次都搞这么大阵仗。”凌飒抱着手臂，斜靠在一根断裂的霓虹灯柱上，语气里满是“上班”味儿十足的疲惫。
她已经习惯了这种突如其来的版本更新预告。
影鸦那双由红色代码组成的眼睛毫无波澜，它没有理会凌飒的吐槽，机械而空洞的声音直接在她的意识层面炸开：“最后一块坐标，已锁定。”
一幅三维星图在她们之间展开，无数光点闪烁，最终汇聚于一个极寒的坐标——北境冰渊之底。
星图中央，一个形似科幻电影里休眠舱的物体缓缓旋转，被标注为“意识沉降舱”。
“终点不在塔里，而在他梦里。”影鸦的声音带着一种非人的冷漠，却又仿佛蕴含着某种最终的审判，“你必须以无记忆之躯进入，才能唤醒有记忆之人。”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让凌飒脸上的轻松瞬间凝固。
无记忆之躯？
这和删号重练有什么区别？
不，比那更糟，删号了还能保留现实的记忆，而这，是要她连带着现实中的自己，也做一次彻底的格式化。
她还没来得及消化这堪称“赛博殉情”的指令，影鸦的身躯便开始解体，化作亿万道细碎的数据流，如同被风吹散的蒲公英。
在它彻底消散的最后一刻，一片漆黑的羽毛挣脱了数据流的束缚，轻飘飘地、违反物理定律般地，缓缓落向地面。
凌飒下意识地伸手接住。
羽毛入手冰凉，却带着奇特的金属质感。
她定睛一看，瞳孔发生了一场八级地震。
那羽毛上并非天然的纹路，而是一串无比精密的、螺旋上升的编码序列。
这串序列，她熟得不能再熟了。
在现实世界，她那份被列为最高机密的医疗档案上，代表她基因链的那一页，图样与此分毫不差。
原来从一开始，她就不是什么被选中的天选之子，也不是什么运气爆棚的欧皇玩家。
她是他计划中，唯一的、也是必须的……钥匙。
北境冰渊的入口，凛冽的寒风刮得人脸生疼，每一口呼吸都像在吞玻璃渣子。
凌飒站在冰渊边缘，这里是世界的尽头，也是一切的起点。
她深吸一口气，开始一件件卸下自己身上的装备。
那把曾陪她斩杀无数魔物的橙武长刀，那套能抵御巨龙吐息的传说级铠甲，背包里堆积如山的珍稀材料和药剂……所有象征着她在游戏里强大与荣耀的“认知武装”，被她毫不留恋地弃置一旁。
富贵险中求，舍命陪君子。她凌飒，今天就要玩一把最大的。
最终，她身上只剩下一套朴素的初始服装，手中握着一枚用于信息传递的空白晶片，以及脖子上那条从未离身的红绳挂坠。
她明白影鸦那句话的含义，系统会进行最终的权限验证，任何附加的数据、任何强大的装备，都会被视为“记忆”的延伸，成为阻碍。
想要唤醒他，她必须回归到最原始、最纯粹的“凌飒·Lx9”这个Id本身。
在跃入那深不见底的冰蓝色深渊前，她举起了那枚空白晶片，启动了最后的录制功能。
她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像是在对着一个看不见的爱人做最后的告别。
“咳，听好了啊，这可能是我留下的最后一个存档了。”她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一点，“如果你看到这段视频，说明我已经忘了怎么爱你，甚至忘了你是谁。别慌，这不是漏洞，也不是谁盗了我的号……请相信，我是特意来忘记的。为了……捡回一个更重要的东西。”
话音落下，她将晶片远远抛向岸边，转身，纵身一跃。
冰冷刺骨的海水瞬间包裹了她，剥夺了她的呼吸和温度。
但在下沉的过程中，她没有感到丝毫痛苦，反而有一种回归母体的温暖。
深渊之下并非一片黑暗，无数散发着柔和光芒的透明休眠舱构成了一张巨大的网络，如同深海中静谧的星河，壮观而又诡异。
每一个休眠舱里都沉睡着一个玩家的身影，他们是这个游戏世界里所有失去意识，被困在此处的“迷失者”。
而在整个网络的中央，那个最核心的位置，一个巨大的休眠舱里，漂浮着少年墨宸的虚拟影像。
他双眼紧闭，眉头微蹙，仿佛陷入了永无止境的噩梦。
他的耳边，一个轻柔的女声正在循环播放着一段告别录音，那是……白袍少女的声音。
凌飒游到他的休眠舱前，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在冰冷的玻璃外壁上。
嗡——
她手腕上的万物图鉴毫无征兆地自动激活，界面不再是她熟悉的任何一种形态，而是闪烁着刺眼的红光，一行从未见过的系统协议以不容拒绝的姿态弹了出来。
【最终协议Ω已激活：启动记忆置换】
【说明：献出您全部的近期记忆，换取权限Ω解锁资格。】
【是\/否】
凌飒看着那两个选项，笑了。
原来这就是最终的谜底。
她需要献祭自己与他相遇后的所有记忆，那些争吵、合作、心动、并肩作战的瞬间，所有构筑起她如今情感的一切，去交换一个打开他心门的权限。
她没有丝毫犹豫，按下了【是】。
一瞬间，时间仿佛在她脑海中开始了疯狂的倒带。
无数画面如潮水般涌来，又如退潮般逝去。
她看见在现实世界的医疗中心，自己躺在隔壁的维生舱里，脸色苍白，却固执地握着一枚小小的银色铃铛，对着他的舱室，一遍又一遍地哼着那首不成调的歌。
画面跳转，一位穿着白大褂的医生看着仪器上逐渐归零的数值，遗憾地摇着头：“精神链接中断，‘锚点’已失效，准备……”他的话被硬生生打断，因为监视器里，本该深度昏迷的她，突然睁开了眼睛，眼神里是与柔弱外表截然相反的、狼一般的决绝。
最后的画面，是她在一份厚厚的测试日志末尾，趁着所有人不注意，用尽全身力气偷偷写下的一行字：“我会捡回所有被丢掉的名字。”
此刻，这些被她视为珍宝的记忆，正化作无数闪亮的光粒，从她的身体里剥离，穿透休眠舱的屏障，如同一条璀璨的银河，逆向注入墨宸紧锁的意识之海。
“轰！”
他猛然睁开了双眼！
那双总是淡漠疏离的金色眸子里，第一次充满了清晰而强烈的情感。
他不再是那个被动回应的Npc，也不再是那个被数据困住的少年。
他在这个游戏世界里，第一次，主动地、清晰地、用尽全力地，呼唤出了她的名字：
“凌飒！”
整个冰渊为之震动，那宏大的声音仿佛是创世的神谕。
周围成千上万座休眠舱在同一时刻同步苏醒，舱内的玩家们缓缓睁开了迷茫的双眼。
凌飒手腕上的图鉴界面彻底重构，金色的光芒流转，最终浮现出古老而庄严的铭文：
【万物图鉴·归源形态解锁】
【持有者：墨宸·K07】
【共治者：凌飒·Lx9】
原来她从来不是什么偶然获得了金手指的幸运儿。
她是这个世界源计划的一部分，是唯一能与墨宸的基因链产生共振，激活最终权限的共生体。
“哗啦——”
中央休眠舱的玻璃应声碎裂，墨宸破冰而出，不顾刺骨的寒水，一步跨到她面前，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嘶哑和后怕：“我说过别来……你为什么总是不听话？”
她虚弱地靠在他坚实的肩头，感受着他真实的心跳，脸上却绽开一个狡黠的轻笑。
她的记忆被清空了，但有些刻在骨子里的本能，似乎永远不会忘记。
“因为啊……”她仰起头，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写满担忧的脸，慢悠悠地说道，“就算忘了全世界，我也得记得，你是第一个让我觉得‘钱不够用’的人。”
风雪在他们周围漫天狂舞，冰渊正在崩塌，但那刺骨的寒冷再也无法侵入相拥的两人。
远处的海平面之上，天际线正微微发亮，仿佛有一个崭新的纪元，正随着他们共同的心跳，缓缓重启。
时光的卷轴似乎被快进，又或许，只是一个梦境的结束和另一个现实的开始。
当凌飒再次站稳时，脚下已不再是消融的冰川，而是寸草不生的焦黑矿渣堆。
空气中弥漫着金属与硫磺混合的刺鼻气味，每一次呼吸都像在灼烧肺叶。
她的眼神里再无半分迷茫，只剩下被淬火后的锋利与决然。
新世界的版图已经展开，而第一块需要被净化的“污渍”，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