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卷着桂花碎落,在青瓦上铺了层金粉。柳月抱着坛桂花酒,脚边的瓦片被踩得“咯吱”轻响,她仰头灌了口酒,酒液顺着下颌线滑进衣领,带来一阵微凉的痒。
“上来。”她朝身后喊了声,声音被风揉得发飘。
许峰踩着屋脊翻身而上,手里还拎着两碟小菜,酱鸭舌和炸花生,油纸袋在风里簌簌作响。“就知道你躲在这儿偷酒喝。”他在她身边坐下,瓦片又晃了晃,两人默契地往中间靠了靠,避免摔下去。
柳月把另一坛酒推给他,陶坛相撞发出闷响。“什么偷喝,这是我藏了三年的陈酿。”她又灌了一口,桂花的甜香混着酒劲冲上头顶,让眼底的红血丝淡了些。
许峰打开酒坛,醇厚的酒香漫开来。“藏在藏经阁梁上?上周我去翻《玄天诀》,差点被砸成脑震荡。”他挑了根鸭舌塞进嘴里,“说吧,今天练剑时走神了八次,到底在烦什么?”
柳月的指尖在坛口摩挲着,半晌才低声道:“你说……当‘战神’,是不是就得像块石头?”
许峰挑眉:“石头?”
“嗯。”她望着远处山坳里的点点灯火,那些是山下村落的光,“不能怕,不能累,不能有软肋。弟子们见了要敬畏,长老们提起要放心,连敌人都得掂量三分。可谁规定战神就得是块石头?”
酒液在坛子里晃出涟漪,映着她眼底的迷茫。“上次围剿黑风寨,我明明能一箭射穿匪首的咽喉,却偏要留活口审线索,结果被他临死前的毒镖擦伤。底下弟子偷偷说我‘妇人之仁’,长老们虽没明说,看我的眼神却像在看块生锈的铁。”
许峰没接话,只是往她碟子里放了把花生。
“还有上次救青禾,明明可以绕后偷袭,我偏要正面硬闯,就为了让他看清我出剑的角度。”柳月自嘲地笑了笑,“结果被暗器划伤了胳膊,青禾那小子愧疚得三天没敢见我,你说我是不是傻?”
“不傻。”许峰的声音很沉,“留活口是为了揪出幕后主使,带青禾练手是想让他快点独当一面。这些事换了别人,未必有这份心思。”他顿了顿,“只是你总把旁人的话当秤砣,称来称去,把自己称得太累。”
柳月猛地灌了半坛酒,呛得咳嗽起来,眼眶却亮了。“你说他们到底要我怎样?小时候嫌我是捡来的野丫头,拼命练剑想证明自己;后来成了战神,又嫌我不够狠,不够绝。我有时候真想把剑一扔,去山下开家小酒馆,每天酿酒、算账,再也不用管谁是魔尊谁是匪首。”
“可以啊。”许峰说得轻描淡写,“等平定了西荒,我陪你去。你酿酒,我掌勺,就叫‘月下小筑’,怎么样?”
柳月愣住,转头看他。月光落在许峰侧脸,把他眼角的细纹照得清晰,那是常年握剑磨出的茧子,是替她挡暗器时留下的疤。她忽然想起十年前,她被师兄们排挤,是他偷偷把师父给的疗伤药塞给她;五年前她在万魔窟受了重伤,是他背着她走了三天三夜才回到山门。
“你又骗我。”她别过脸,声音有点哽,“你是掌门亲传弟子,怎么可能跟我去开破酒馆。”
“怎么不可能?”许峰掰着手指算,“我会做你爱吃的酒糟鱼,会修漏雨的屋顶,还会打跑赊账的地痞。你只需要负责酿酒,别的都不用管。”他忽然从怀里摸出个东西,塞进她手里——是枚磨得光滑的狼牙,上面刻着个小小的“安”字。
“这是……”
“上次从黑风寨匪首那缴的。”许峰挠了挠头,“听老猎户说,狼牙能辟邪。我找人刻了字,想着……你总说夜里睡不安稳。”
柳月捏着那枚狼牙,指腹抚过那个“安”字,粗糙的刻痕硌得手心发烫。原来他什么都知道,知道她夜里会被噩梦惊醒,知道她每次强装镇定后,指尖会控制不住地发抖。
“许峰,”她吸了吸鼻子,声音软得像浸了酒,“我是不是特别没用?连自己的情绪都管不住,还当什么战神。”
“谁说的?”许峰把酒坛往她面前凑了凑,“上周你带弟子们演练阵法,明明发着烧,却硬撑了三个时辰;上月去给山下村民送粮,自己饿着肚子,把干粮全分给了孩子。这些事,石头做得来吗?”
他忽然伸手,用指腹擦了擦她的眼角。“战神不是石头,是能把软肋藏进铠甲里的人。你的心软,你的顾虑,都是你的铠甲,只是别人没福气看见罢了。”
柳月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砸在酒坛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她没躲,就这么任由眼泪淌,仿佛要把这些年攒的委屈全倒出来。许峰也没劝,只是安静地陪着,偶尔给她递块干净的帕子。
山风吹散了酒气,也吹来了远处的更鼓声,三更了。
“其实……”柳月吸了吸鼻子,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我刚才练剑走神,是在想明天怎么教青禾那招‘回风斩’。他总学不会变招,急得哭鼻子。”
许峰笑了:“那你可得耐心点,当年你学这招,摔断了三根木剑。”
“你还说!”柳月红着脸拍了他一下,指尖却带着笑意,“那时候还不是你故意把木剑削得太薄!”
两人笑作一团,瓦片又“咯吱”响了几声,却稳当得很。
柳月仰头看天,星星密得像撒了把碎钻。她忽然觉得,当战神或许不用做块石头。有个人能看穿她铠甲下的软肋,能陪她在屋顶喝酒说傻话,就算偶尔被人说几句,好像也没那么难熬。
她把那枚狼牙系在腰间,冰凉的触感贴着皮肤,却奇异地让人安心。
“许峰,”她轻声说,“那酒馆的事,我记着了。”
许峰举起酒坛,跟她碰了一下:“一言为定。”
桂花酒还剩小半坛,菜碟空了大半。山下的灯火渐渐暗了,天上的月亮却越发明亮,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在青瓦上紧紧靠在一起,像幅被月光浸软的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