训练终于在夕阳熔金、暮色如同打翻的砚台般缓缓晕染天际时,落下了帷幕。最后一记篮球入网的清脆声响,仿佛也抽走了少年们最后一丝强撑的力气。哨声的余韵还在空旷的场馆里微弱地回荡,如同疲惫的叹息。他们如同被狂风暴雨蹂躏过的禾苗,东倒西歪地瘫坐在场边冰凉的地板上,或是直接仰面躺倒,胸膛剧烈起伏,像破旧的风箱,大口大口地吞咽着所剩无几的矿泉水,喉咙里发出干渴的“咕咚”声。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几乎化为实质的疲惫感,混合着汗水蒸发后的咸腥,以及橡胶地板被反复摩擦后散发的微焦气息,构成一幅充满倦怠却又奇异地洋溢着生命张力的画面。
程悠没有随着训练的结束而停歇。她像一只不知疲倦的、细心的小蜂鸟,开始在一片狼藉中穿梭。她先是仔细地检查着散落在地上的各个运动包——陆阳那个磨损严重、边缘开线的旧包,苏然那个干净整洁、甚至自带隔层的深色背包,叶之枫那个朴素得没有任何标识的帆布包……她将队员们随意丢弃、拧成一团、还带着湿漉漉汗水的毛巾一一捡起,耐心地抖开、叠放成整齐的方块,仿佛在完成一件件重要的艺术品。接着,她又把空掉或半空的水瓶收集起来,准备分类处理。她的动作轻柔而有序,带着一种天然的韵律感,与方才场上的激烈狂放形成鲜明对比,无声地安抚着这片空间的躁动余波,像一阵温和的风,试图抚平狂浪后的海面。
“小悠,别忙了,这些我们自己来就好。” 苏然的声音带着高强度运动后特有的微哑和喘息,他走到程悠身边,额发湿漉漉地贴在额角,气息尚未完全平复,汗水沿着他线条清晰的下颌线滑落。他很自然地伸出手,想接过她手中那叠已然整齐的、散发着皂角清香的毛巾,指尖还带着刚结束运动的热度,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想要靠近的意图。
“没事的,苏然哥,我真的不累。” 程悠侧身避开,动作灵巧而不失礼貌,抬头对他笑了笑。夕阳最后的余晖恰好穿过高窗,在她长长的、如同蝶翼般的睫毛上投下细碎跳跃的金色影子,也在她清澈的眼眸中点亮了两簇温暖而坚韧的光,“你们训练才辛苦,流了那么多汗。我这点事,算不了什么。” 她的语气里带着真诚的心疼,还有一种将自己视为团队一份子的理所当然。
苏然看着她坚持而认真的样子,知道拗不过她,那双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无奈,随即化为更深的柔和。他没再勉强,只是目光在她略显苍白、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的脸颊上停留了一瞬,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快闪过的忧虑,如同湖面被微风拂过的涟漪,很快又恢复了惯常的平静与沉稳。他注意到她叠毛巾时,指尖偶尔会无意识地轻轻蹭过心口的位置,虽然动作细微,却没能逃过他观察入微的眼睛。
“哼,假惺惺。” 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带着未散的燥意和某种莫名的、无处发泄的烦躁,突兀地插了进来,像一颗石子投入短暂的宁静。坐在不远处的陆阳,用一条深色毛巾整个盖住了头脸,仿佛要将自己与这个世界隔绝,声音闷闷的,却带着刺耳的清晰度,足够让周围几个人听见,语气里充满了少年人特有的、别扭的迁怒和酸意,“就知道围着某些人转,忙前忙后,显得就她能干。”
他这话指向模糊,带着一种攻击性的试探,但在场稍微敏感些的人,都能从那语气和眼神(即使被毛巾遮住,也能感受到那股视线)中明白他话里的酸意和目标是谁。苏然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线条优美的唇瓣抿成一条更显冷硬的直线,但他没有回头,甚至没有给陆阳一个眼神,仿佛那声抱怨只是无关紧要的背景噪音。他只是将对程悠的语气放得更加温和,带着一种刻意的对比:“明天对阵七中的热身赛,虽然是友谊性质,但也是检验我们这段时间训练成果的关键,更是市级赛前最重要的演练。后勤保障方面,药品、功能饮料、应急处理方案这些都再确认过了吗?” 他刻意将话题引向正事,试图消解那尴尬的氛围。
“嗯!” 程悠用力地点了点头,仿佛要将刚才那点不愉快甩开,眼神重新变得亮晶晶的,充满了被信任和赋予责任的光彩,“药品箱我昨天就彻底清点补充过了,碘伏、棉签、绷带、冷喷、止痛贴都备齐了,有效期也核对过。饮料是按照爸爸…按照教练给的配方,严格比例调的电解质水,还准备了一些能量棒。备用球衣和袜子也都清洗消毒,分装好了。” 她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小小的、带着点隐秘自豪的笑容,像偷偷藏了糖的孩子,“我还特意准备了一个新的记分本,封皮是我昨晚画的,是我们阳山队的队徽,旁边还加了一颗小小的篮球和…一颗星星。” 她说到星星时,声音稍微低了一点,脸颊微红,像是泄露了什么小秘密。
她似乎完全没注意到陆阳那带着刺的抱怨,或者说,她早已习惯性地、善良地选择过滤掉了那些可能引发冲突的带刺话语,只选择接收那些需要她回应和负责的、积极的信息。这种选择性的倾听,本身就是一种温柔的智慧,却也无形中加深了某些隔阂。
陆阳见无人搭理,甚至连程悠都仿佛没听见一般,依旧和苏然说着那些他插不上嘴的、关于“正事”的细节,一种被忽视和被排除在外的感觉像毒蛇一样噬咬着他的心。他有些无趣地,甚至带着点自暴自弃的意味,一把掀开盖在头上的毛巾,烦躁地用力抓了抓他那头醒目的、如同燃烧火焰般的红发,发丝被他揉得更乱,几缕桀骜不驯地翘起,像他的脾气。目光不经意间瞥见程悠正弯腰去捡一个滚远到角落阴影里的篮球,纤细的腰肢和单薄的背影在空旷巨大的场馆、以及渐渐暗淡的光线衬托下,显得格外脆弱,仿佛一阵稍大的风就能将她吹走,让他心头莫名一紧。他嘴唇动了动,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或许是提醒她小心别闪着腰,或许是别扭地问一句“用不用帮忙”,但最终,那点微弱的关心被更强烈的自尊和莫名的怒火压了下去,只是化作一声更重的鼻息。他猛地站起身,抓起自己那个磨损严重的旧运动包,泄愤似的甩到肩上,大步流星地朝场馆外走去,与正收拾完哨子、记录本、准备走进来的程启教练几乎撞个满怀。
“毛毛躁躁的像什么样子!” 程启板着脸,习惯性地呵斥了一句,声音里带着一天训练结束后的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看到好苗子却难以驯服的恨铁不成钢,“走路看着点!心浮气躁,怎么打硬仗?!”
陆阳脚步顿了顿,依旧没有回头,肩膀的线条僵硬,只是低低地、含混地说了声“教练再见”,身影便带着一股未散的倔强和落寞,迅速消失在门外渐浓的暮色里,像一头负伤离群、独自舔舐伤口的小兽。
程启看着他那仿佛燃着无名火、却又透着孤寂的背影,摇了摇头,目光深沉。他转向场内,看到程悠正抱着那个捡回来的篮球,对他露出一个安抚性的、甜甜的、带着点“您别生气”意味的微笑,他脸上那些因高强度训练、队员不成熟和潜在压力而绷紧的线条,才不由自主地柔和了些许,眼底深处流露出难以掩饰的、为人父的温情与担忧。
“小悠,过来。” 程启招招手,声音放缓了许多,与刚才呵斥陆阳时判若两人。
程悠小跑过去,蓝白色校服裙摆微微扬起一个轻盈的弧度,像一只灵巧的蝴蝶:“爸爸。”
程启从随身携带的、那个洗得发白、边角已有些开线、却洗得干干净净的旧帆布教练包里,拿出一个军绿色的、有些年头的保温盒,递给她,动作小心翼翼:“你沈阿姨下午特意熬的冰糖雪梨,用文火炖了很久,润肺止咳。你最近晚上睡觉时,咳嗽好像比之前多了些,睡着后呼吸声也有点重…记得待会儿回去就趁热喝一点。” 他的语气尽量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普通事实,却蕴含着不容错辩的、深沉的关切。他注意到女儿眼下的淡淡青影,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
“谢谢爸爸,也谢谢沈阿姨。” 程悠接过还有些温热的保温盒,抱在怀里,那恰到好处的温度透过薄薄的铁皮传递到掌心,仿佛一直暖到了心里去。她知道,父亲那严厉的、仿佛全部身心都扑在球队上的外表下,始终藏着对她最细腻的观察和关心。她甚至能想象父亲在训练间隙,皱着眉记录她咳嗽次数的样子。
“教练偏心啊,只给小悠开小灶,我们也需要润肺!嗓子都冒烟了!” 赵宇轩瘫在地上,累得几乎不想动弹,却还是忍不住笑嘻嘻地起哄,试图驱散一下陆阳离开后和校长助理到来所带来的沉凝气氛。
程启瞪了他一眼,那目光依旧有着教练的威严,但嘴角似乎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你要是训练时的心思和细致,能有小悠整理这些物资、记录数据的一半,” 他指了指程悠身边那个写得密密麻麻的记录本,“别说冰糖雪梨,就是人参炖鸡,我也天天给你备着!保证把你补得生龙活虎!” 一句话引得众人都低低地笑了起来,连一向沉默寡言、仿佛永远沉浸在自己物理公式世界里的李墨,嘴角都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下意识地推了推滑落到鼻梁中的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在程悠和那个保温盒上停留了一瞬,带着一种纯粹的、学术观察般的思索。
气氛刚刚因为这小小的、带着烟火气的插曲而略微轻松片刻,篮球馆那扇沉重的、漆皮剥落、露出里面暗红色铁锈的铁门,再次被推开,发出“吱呀”的、令人牙酸的、仿佛不情愿的声响。这次进来的不是充满活力的少年,也不是关心队员的教练,而是一个穿着熨烫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的灰色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油光水滑得连苍蝇都站不住脚的中年男人——校长助理,王老师。他脸上带着一种公式化的、仿佛用尺子和模具刻出来的标准笑容,嘴角扬起的角度都经过精确计算。他的目光直接越过一众或坐或躺、浑身散发着汗水与青春气息的队员,精准地、没有任何偏移地投向正在和程悠说话的程启,仿佛其他人都是无关紧要的背景板。
“程教练,训练结束了?” 王老师的声音也如同他的装扮一样,带着一种刻板的、缺乏温度的腔调,每个字都像是从模板里印出来的,“何校长请您现在去一趟他的办公室,有要事相商。” 他特意在“要事”两个字上加重了微不可察的语气,带着一种自上而下的通知意味。
程启脸上的柔和瞬间褪去,如同潮水退去后裸露出的冰冷而坚硬的礁石,瞬间恢复了惯常的、面对校方领导时的严肃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长期应对此类情境形成的戒备。他点了点头,声音沉稳,听不出太多情绪:“知道了,麻烦王老师跑一趟,我马上就去。”
王老师的视线状似无意地扫过一片狼藉、器械略显陈旧、墙皮有些剥落甚至能看到里面灰色水泥的场馆,以及那些虽然高大却依旧带着未脱稚气、汗流浃背、形象算不上“光鲜”的少年们,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快闪过的、不易察觉的轻视与某种“不成气候”的判断,随即又迅速堆起那模式化的、无懈可击的笑容:“好的,程教练,那我就在外面等您。” 说完,便转身,踩着擦得锃亮、一尘不染的皮鞋,踏着一种与体育馆格格不入的、精准而刻板的节奏离开了,留下一股淡淡的、廉价的古龙水气味。
场馆内的气氛,随着王老师的离开和那扇铁门的沉重闭合,莫名地又沉凝了几分,仿佛有一层无形的、冰冷的纱幔骤然笼罩了下来,连空气的流动都变得迟缓。大家都不是不谙世事的小孩子,这种阵仗和气氛,隐约都能感觉到,校长在这个临近比赛的关键时间点,特意派身边最亲近的助理来“请”教练,恐怕与即将到来的市级选拔赛,以及球队那在董事会文件中始终摇摆不定、并不明朗的未来命运,有着脱不开的、甚至是决定性的干系。
“都收拾收拾,赶紧回去洗澡、吃饭、休息!脑子里都给我过一遍今天强调的战术要点!” 程启沉声吩咐,语气恢复了训练时的严厉,试图用权威驱散那弥漫在空气中、无声无息渗透进来的不安,“明天早上提前半小时集合,进行战术复盘!谁要是迟到,精神不振,等着加练到吐!” 然后,他抬手,轻轻拍了拍程悠的肩膀,力道温和,与话语中的严厉形成对比,“小悠,你也早点回去,把梨水喝了,别熬夜看书。脸色有点白,要多注意休息。” 最后一句,几乎是压低了声音,带着不容反驳的父爱。
“嗯,我知道的,爸爸。” 程悠乖巧地应道,仰头看着父亲,眼中流露出清晰的、对父亲即将面对的压力和疲惫的担忧,“你也别和校长谈太晚,注意身体。”
程启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女儿,又环视了一圈或低头或沉默的队员们,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汲取某种力量,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洗得发白、却干净整洁的运动服领口,尽管它依旧朴素,甚至与王老师笔挺的西装相比显得有些寒酸。然后,他挺直了那副因为常年站立指挥而依旧挺拔的脊梁,大步流星地跟着等在外面的王老师离开了。他的背影,在空旷的走廊忽明忽暗的光线下,竟显出几分孤军奋战的悲壮与苍凉。
教练一走,场馆里剩下的队员们面面相觑,低声的议论像水泡一样冒了出来。
“校长这时候找教练,准没好事。” 周泽宇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冷静地分析,他习惯用理性和逻辑看待问题,试图剥离情感因素,“时间点太敏感了。八成又是施压,如果这次市级赛打不出亮眼的成绩,拿不到足够有说服力的名次,无法吸引到媒体曝光或者潜在赞助的话,恐怕…” 他后面的话没说完,但那双透过镜片显得格外清醒的眼睛,已经传达了一切。阳山中学是私立学校,董事会那群商界人士看重的是实打实的成绩、声誉和看得见的投资回报率。篮球队近年来表现平平,投入与产出严重不成正比,一直是程启教练凭借过往的人脉、信誉和在篮球圈内残存的影响力在勉强支撑,像修补匠一样四处“化缘”,才维持着这支队伍不至于散架。如果这次市级选拔赛再无法取得突破,无法证明其存在的“价值”,球队面临的很可能不仅仅是口头上的批评和削减经费,而是更现实、更冷酷无情的终极危机——解散。这两个字像沉重的石头,压在每个人心上。
一股无形的、沉重的压力,如同逐渐弥漫开的浓稠夜色,笼罩在每个少年心头。梦想很轻,可以飞得很高;青春很重,充满了汗水与荷尔蒙;而现实,有时会更重,重到足以压垮看似坚硬的翅膀。
“怕什么!” 陆阳不知何时又折返了回来,大概是忘了拿水壶或者别的什么私人物品,他听到周泽宇冷静到近乎残酷的分析,梗着脖子,带着一种不服输的、近乎盲目的莽撞和自信,声音粗粝地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寂,“打就是了!赢下所有比赛,把那个闪瞎眼的奖杯直接甩在那老…何校长桌上,看他还敢不敢啰嗦!” 他差点脱口而出的不敬称谓,在最后关头硬生生刹住,换成了一个略显生硬的称呼,但语气里的不忿依旧明显。
“赢?说得轻巧。” 苏然终于转过身,正面面对陆阳,他的语气依旧保持着惯常的、仿佛经过计算的平和,但眼神里却带着一丝清晰的审视与不赞同,像冷静的、坚不可摧的冰,面对燃烧不定、却可能灼伤彼此的火焰,“像你今天训练最后阶段那样,不管不顾,眼里只有篮筐,一头扎进人堆里蛮干,能赢吗?篮球不是靠一个人就能赢的游戏,七中也不是软柿子。你的每一次不合理进攻,都可能成为对手反击的号角。”
“苏然你他妈什么意思?!” 陆阳的火气“噌”地一下被彻底点着了,像被点燃的汽油,他几步冲到苏然面前,两人身高相仿,目光在空中激烈碰撞,仿佛能迸溅出无形的、危险的火花,浓烈的火药味瞬间弥漫开来,将之前的压抑点燃,气氛紧张得一触即发。周围的队员们都屏住了呼吸,赵宇轩收起了嬉皮笑脸,李墨皱起了眉,齐潇潇握紧了手中的战术板。
“我的意思是,篮球是五个人的运动,需要头脑,需要配合,需要在正确的时间做出最合理的选择,需要无条件地相信你的队友,而不是不分场合地逞个人英雄主义!” 苏然毫不退让,声音清晰而冷静,每个字都像经过打磨的冰锥,精准地敲打在陆阳最敏感的怒焰上,“你以为靠着一股蛮力就能解决所有问题吗?那是幼稚!”
“你说谁没头脑?!说谁幼稚?!说谁是个人英雄主义?!” 陆阳的声音拔高,带着被当众戳中痛处的羞恼和一种不被理解的委屈,拳头下意识地握紧,手臂肌肉绷紧。
“谁反应大,谁对号入座,就是说谁。” 苏然的回应依旧简短,冷静,却如同致命一击,直插要害。他不想在此时此地与陆阳进行无意义的争吵,但有些原则性问题,他必须表明立场,尤其是在程悠面前,他不能显得软弱或没有原则。
眼看冲突即将升级,可能从口角演变成更激烈的肢体碰撞,程悠急忙上前,几乎是下意识地、带着一丝惊慌和恳求,挡在了两人中间,纤细的身影仿佛要隔开两座即将喷发的、充满毁灭性能量的火山。她的声音带着急切,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脸色似乎比刚才更白了一些:“苏然哥,陆阳哥,求你们别吵了…都是为了球队好,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吗?明天还有比赛,我们…我们不是队友吗?” 她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充满了无助和担忧,那眼神像是最有效的镇静剂,却又带着让人心疼的脆弱。
她的介入,像一盆微凉的、带着恳求的温水,让两人同时收敛了外放的、几乎要失控的气势。苏然是不愿在她面前失态,展现自己过于尖锐和富有攻击性的一面,更怕激烈的争吵会刺激到她本就不是很稳定的身体;陆阳则是不想让她为难,不想看到自己暴躁不堪、如同野兽般的模样吓到她,更怕她因为他们的争执而更加忧心忡忡。但彼此瞪视的眼神,依然充满了不服与对峙,那深刻的隔阂,并未因程悠的阻拦而消失,反而像暗礁,更深地隐藏在水面之下。
“好了好了,都少说两句。” 齐潇潇放下一直握在手中、几乎要被捏出汗的战术板和水笔,快步走过来打圆场,他的声音总是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试图调和矛盾的沉稳,“教练不在,我们内部先乱起来,像什么样子。徒让外人看笑话。明天还有重要的比赛,保存体力,保持冷静要紧。” 他说话时,目光扫了一眼门口的方向,意有所指。
叶之枫也几乎在同时,默不作声地站到了程悠身边稍后的位置,虽然依旧紧抿着唇没有开口说话,但那双总是带着些许躲闪的眼睛此刻却异常清晰地映出苏然和陆阳的身影,警惕的目光在两人之间快速扫视,身体微微前倾,带着一种无声的、准备随时介入维护的姿态,保护的对象显然是脸色不佳的程悠。他垂在身侧的手,也不自觉地握成了拳。
“哼!” 陆阳重重地哼了一声,像是要把胸腔里所有的郁结、愤怒和不被理解的委屈都哼出去,他狠狠地瞪了苏然一眼,又复杂地看了一眼挡在中间、眼眶似乎有些发红的程悠,一把抓起遗忘在长椅角落里的外套,再次头也不回地离开,这次脚步更快,更决绝,背影充满了孤狼般的落寞与愤懑。
苏然看着他那仿佛燃烧着孤独火焰的背影消失在暮色中,眼神复杂,里面交织着无奈、失望,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也未完全察觉的理解——理解那种想要证明自己、却用错了方式的冲动。最终,这一切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沉甸甸的叹息,消散在越来越浓的夜色里。他转向程悠,语气重新变得温和,带着明显的安抚:“没事了,小悠。别担心,我们…会处理好的。” 他试图给她一个安心的、令人信服的微笑,但那笑容却显得有些勉强,带着一丝疲惫。他知道,有些矛盾,不是简单安抚就能解决的。
程悠看着陆阳离开的方向,又看看试图安抚她、却难掩自身凝重的苏然,小巧的眉头紧紧蹙起,清澈的眼眸里写满了浓得化不开的担忧,像蒙上了一层雾霭。她知道,苏然和陆阳之间的矛盾,不仅仅是球场上的理念不合,似乎还掺杂了一些更微妙、更难以言说的、关于关注、关于认可、甚至关于…她的东西。这种认知,像一根细小的、却无比尖锐的刺,深深扎在她敏感的心上,让她感到一阵阵尖锐的不安和…难以言喻的愧疚。是不是因为自己的存在,因为自己无意间流露出的对不同人不同的态度,才让原本可以并肩作战、惺惺相惜的伙伴,产生了这样难以弥合的隔阂?这种想法让她心口发闷。
“我…我去把器材归位,灯还没关。” 她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如同受伤蝴蝶的翅膀,微微颤动,掩盖住眼底翻涌的复杂情绪,找了个借口,试图用身体的忙碌来驱散心头的不安和那隐隐作痛的感觉。她转身,走向那些散落在地板各个角落、如同被遗弃的孤独个体的篮球。
叶之枫立刻跟了上去,默默地、一言不发地,像一个最忠诚的影子,帮她一起收拾,将球一个个从角落、从座椅下捡起,动作稳定而轻柔,放进专用的、有些老旧的金属球筐里,发出“哐当、哐当”的轻响。他的动作沉默而坚定,仿佛守护她的这份短暂的宁静,替她分担这些琐碎的劳累,是他此刻唯一明确的目标和慰藉。
夕阳的余晖彻底沉入地平线,暮色如同打翻的浓墨,迅速渲染开来,吞噬了最后一丝天光。场馆内没有开主灯,只有角落一盏应急灯散发着昏黄而微弱的光线,勉强驱散一小片黑暗,将大部分空间留给朦胧的阴影。光线昏暗,将两人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扭曲地投在光洁却已遍布划痕的地板上,时而交织,时而分开,如同他们此刻复杂难言的心绪。场馆内安静下来,只剩下篮球落入球筐时发出的单调“哐当”轻响,以及它们在筐内滚动时沉闷的、碌碌的声音。之前的喧嚣、冲突、外部压力带来的窒息感,仿佛只是一段激烈而不和谐的插曲,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有些裂痕和压力,已经悄然埋下,如同潜行的暗流,在平静的表象下汹涌地涌动,等待着某个临界点的爆发。
程悠抱起最后一个、也是最沉的一个篮球,准备走向位于场馆最里面的器材室。就在她转身,迈出步子的瞬间,胸口突然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熟悉的、细微却异常尖锐的悸痛,像被一根冰冷的、无形的针精准地扎了一下,让她脚步猛地一滞,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脸色在昏黄的灯光下瞬间失去了一丝血色,虽然不明显,但她自己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瞬间袭来的、短暂的窒息感和虚弱。她立刻凭借强大的意志力稳住身形,下意识地用手快速按了按心口的位置,指尖冰凉,深吸了一口带着灰尘和汗水味的空气,强行将那突如其来的、令人恐惧的不适压下去,脸上努力维持着惯常的、温柔的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然而,一直默默关注着她、仿佛她身上装着独一无二的磁石一般的叶之枫,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动作和那瞬间僵硬的背影。他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嘴唇张了张,清秀的脸上掠过一丝无法掩饰的焦急和恐慌,想说什么,想问“你还好吗?”,是不是心脏又不舒服了?需不需要坐下休息?甚至想立刻去拿她包里的药……但话语像被堵在了喉咙深处,最终却只是化作更加用力地、几乎要将木质拖把杆捏断的紧握,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失血的青白色。他看着程悠故作无事、努力维持着正常步伐、抱着篮球继续向昏暗的器材室走去的纤细而脆弱的背影,眼中充满了无法言说的、沉甸甸的、几乎要溢出来的忧虑和心疼,像被最浓的夜色浸透。他默默地、加快了脚步,更紧地跟在她身后,仿佛随时准备在她支撑不住时,成为她最坚实的依靠。
而已经走到场馆门口、正准备融入外面漆黑夜晚的苏然,似乎心有所感,或是某种超越五感的、难以解释的牵引,让他在握住门把手的瞬间,鬼使神差地回头望了一眼。恰巧,他锐利的目光穿透昏暗的光线,精准地捕捉到了程悠按着心口那一瞬间流露出的、无法完全掩饰的脆弱与痛苦,以及叶之枫凝视着她的、那充满无声却激烈澎湃的守护意味的复杂眼神。他的脚步顿了顿,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复杂的暗影,如同乌云骤然遮住了皎月,那里面有关切,有担忧,或许还有一丝难以名状的、微妙的涩意。随即,他恢复了一贯的冷静,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握着门把手的手指微微收紧,然后决然地转身,融入了门外已然深沉的、带着初秋凉意的夜色里。心中那份关于球队未来的谋划、对队友关系的思量、以及那份对程悠潜藏至深却无法宣之于口的关切与隐隐的不安,似乎在这一刻,又加重了一分,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肩上。
青春的赛场,不仅有汗水挥洒的激情与荣耀追逐的梦想,不仅有并肩作战的热血与兄弟情谊,更有潜藏在日常之下的、细微却深刻的隐忧,与复杂难言、如同藤蔓悄然滋生缠绕的情感微光,如同寂寥夜空中明明灭灭的星辰,看似遥远,却真实地映照在每个人的心湖之上,搅动着一圈圈涟漪。阳山中学篮球队的故事,在市级选拔赛的门槛前,在内部理念的碰撞与外部生存压力的夹缝中,才刚刚拉开充满变数与磨难的序幕。而命运的齿轮,已在无人察觉的角落,伴随着一次次加速的心跳、一场场无解的争执、一道道关切或忧虑的凝视,缓缓地、却不可逆转地开始加速转动,发出沉闷的、预示着风暴的轰鸣,指向一个未知而必然波澜壮阔的未来。
(第二卷 第二章 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