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光阴,滔滔逝水。足以让懵懂少年成长为一方巨擘,让青涩莽撞沉淀为不容置疑的权威。他们站在各自领域的巅峰,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言九鼎。财富、地位、名誉、权力……这些世人穷尽一生追逐的标签,此刻如同墓园里被雨水打湿、黏在脚边的枯叶,轻飘飘地,失去了所有分量,褪尽了所有浮华。
唯一的共同点,赤裸而刺目地呈现在这冰冷的墓碑前——他们所有人,无论男女,无论身份地位如何显赫,无论是孑然一身,还是像周泽宇与叶知夏、齐潇潇与凌霜、沈悦瑶与雷御霆那样已成双成对,身边已有伴侣陪伴……那份被时光窖藏、被世事磨砺却从未消散、甚至因永失所爱而愈发清晰的少年情愫,如同生命力顽强的藤蔓,十年间非但未曾枯萎,反而更加紧密地缠绕着心脏,汲取着生命的养分,最终在这片埋葬了所有青春与梦想起始的墓园里,开出名为“遗憾”的、苍白而永恒的花。这遗憾,与爱情有关,又超越了爱情,混杂着对逝去纯真年代的追忆,对未尽陪伴的愧疚,以及对命运无常的共同战栗。
空气粘稠得几乎无法呼吸,只有雨声在单调地重复着哀伤的背景音。苏然依旧单膝跪在冰冷的石板上,雨水顺着他冷硬的侧脸线条不断滑落,与那或许存在、却早已分不清的温热液体混为一体。他抚摸着碑石的手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微微发白,仿佛要将自己的生命力量通过这冰冷的石头,传递给另一个世界。陆阳紧握的双拳,指节压抑地发出咯咯微响,仿佛下一秒就要砸向这无情的老天,质问它为何如此吝啬,连一丝微光都要残忍收回。叶之枫松开的领带被夹杂着雨丝的冷风吹动,不经意间露出颈间一道若隐若现的旧疤痕,那是在某次海外执行秘密任务时留下的印记,与他此刻心中的伤痕相比,微不足道。
“十年了…” 苏然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更低沉,更像砂纸磨过粗粝的石面,带着穿透十年风尘的疲惫与一种深入骨髓的空茫。他抬起头,目光缓缓扫过身后一张张熟悉又因岁月而变得些许陌生的脸。那些在谈判桌上犀利如鹰隼、在隐秘战场上果决如闪电、在实验室里专注如磐石、在赛场上飞扬如烈焰的眼神,此刻都蒙着一层相同的、无法驱散的灰翳,映照着彼此的伤痛。
“日子过得真快。” 他扯了扯嘴角,似乎想做出一个类似“感慨”的表情,最终却只化成一个极其苦涩、几乎看不见的弧度,“钱,越挣越多。” 他的目光落在远处雨雾笼罩的城市轮廓,那里有他一手建立的庞大商业帝国,高楼大厦如同钢铁森林,却无法填补内心的空洞。“权,越握越重。” 视线扫过雷御霆和叶之枫,一个执掌经济命脉,一个周旋于国际风云。“名头,一个比一个响亮。” 赵宇轩的冠军光环、炎炽烈的商业传奇、李墨的学术成就……他们的名字足以在各自的领域内让世人仰望。
他的声音陡然沉了下去,带着一种卸下所有光环后的、赤裸的疲惫与空茫:“可为什么…站在这里,站在这块石头前面,” 他的手指重重地点了点程悠的墓碑,发出沉闷而清晰的叩击声,像是在叩问自己的灵魂,“我他妈的感觉自己…还跟当年那个输掉关键球、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脸色发白还要强撑着微笑安慰我的…废物队长一样?无能为力…一点都没变。”
这句话像一把早已生锈、却依旧锋利的钝刀,猛地、狠狠地捅进了每个人的心脏,精准地撕开了那层用十年功成名就勉强糊起的伪装。
陆阳的拳头骤然松开,又猛地攥紧,手背上青筋如虬龙般暴起,仿佛在承受巨大的生理痛苦。叶之枫镜片后的目光剧烈地闪烁了一下,像是被强光刺痛,猛地别开了脸,望向迷蒙的远山,下颌线绷紧如弦。沈悦瑶抱着女儿的手臂无意识地收紧,婴儿不舒服地哼唧了一声,才将她从骤然的窒息感中惊醒,慌乱地拍抚着。齐潇潇放在轮椅扶手上的手指微微蜷缩,指节泛白。赵宇轩阳光的脸庞彻底黯淡下去,像是乌云彻底遮蔽了太阳。李墨推了推眼镜,镜片瞬间蒙上了一层更浓的白雾,隔绝了视线。炎炽烈眼中跳动的火焰骤然熄灭,只剩下冰冷的、死寂的灰烬。风逸尘下意识地摸向口袋,那里曾经总揣着几颗哄程悠开心的、花花绿绿的水果糖,如今空空如也。顾星辰笔挺的身姿,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仿佛脚下的地面在瞬间塌陷。
吴晨站在人群边缘的阴影里,默默地从怀中掏出那个用防水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方盒。十年的岁月,让油纸的边角也有些磨损,却依旧被保存得极好。他走上前,动作轻缓地、无比珍重地,如同进行一个神圣的仪式,将它放在程悠碑前那堆洁白的、被雨水打得微微低垂的百合花旁。雨水立刻在油纸表面汇成细小的水流滑落,像眼泪蜿蜒。他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发出一点多余的声音,只是对着照片上程悠永恒的微笑,极其轻微地、郑重地点了点头。那里面,是程悠离开前一周,哼着不成调的歌、笨手笨脚却异常认真地给吴晨缝补训练时撕裂的球衣时,不小心掉落的一枚小小的、刻着“加油”字样的卡通纽扣。十年了,他辗转各地,身份几经变换,这枚纽扣却一直被他带在身边,如同最珍贵的护身符。此刻,终于物归原主。一种迟到了十年的、钝重的、几乎要将他击垮的酸楚狠狠攫住了他,让他喉头哽咽,几乎站立不稳,只能借着雨幕掩饰瞬间泛红的眼眶。
雨,下得更急了,更冷了。冰冷的雨水无情地冲刷着墓碑,冲刷着照片上少女永恒不变的微笑,也冲刷着这群功成名就、站在世俗巅峰却在此刻一身湿冷、内心荒芜的精英们。山风呜咽着穿过墓园旁的松林,卷起几片零星的、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掠过那些锃亮的昂贵皮鞋和浸湿的裤脚,如同岁月无声却刻薄的嘲弄。
苏然撑着湿冷僵硬、传来刺痛的膝盖,缓缓地、有些吃力地从地上站了起来。昂贵的西裤膝盖处,深色的水渍晕染开一大片,狼狈,却无比真实。他没有看任何人,目光再次落回程悠的照片上,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穿透厚重雨幕的决绝,如同当年在更衣室里,面对绝境时发出的、不容置疑的最后指令:
“走吧。” 他吐出两个字,简短,带着金属般的冷硬质感,率先转过身,将那座冰冷的墓碑和那个永恒的笑容,再次留给背影。
黑色的身影们,沉默地跟随。伞重新撑开,汇入铅灰色的、无边无际的雨幕,沿着来时的湿滑石阶,一步一步,沉重地,向下走去。没有人回头。那些在各自世界里挺拔如山、顶天立地的背影,在迷蒙的雨水中显得有些模糊,微微佝偻,仿佛被那无形却巨大的、名为失去与遗憾的重担,压低了曾经飞扬的肩头。
只有那两座并排的墓碑,在越来越大的、仿佛要洗净一切的雨中,沉默地、永恒地注视着他们离去。碑前,洁白的百合被雨水打得微微低垂,如同无声的啜泣,雏菊细碎的花瓣零落飘散,沾染了泥泞。那枚小小的、系着褪色红绳的“加油”纽扣,安静地躺在湿漉漉的油纸包里,紧挨着冰冷的、沉默的石头。它像一个被漫长时光遗忘的句点,试图为一段青春往事画上终结;又像一个无声的、固执的提问,关于生命,关于爱,关于失去与坚守,凝固在弥漫的水汽与无边的寂静里,等待着下一个十年的风,或许会带来答案。
石阶蜿蜒向下,渐渐隐没在苍翠的山林与迷蒙的雨雾之中,仿佛通往另一个世界。山风卷着冷雨,穿过空寂的墓园,呜咽声不绝,如同无数逝去灵魂的、汇聚在一起的叹息,在苍松翠柏间久久回荡,不愿散去。墓碑前,那枚小小的纽扣在雨水的持续冲刷下,泛着微弱而潮湿的、却执拗不肯熄灭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