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电在掌心炸开第三朵莲花时，哪吒突然听见某种碎裂声。不是琉璃盏坠地的脆响，也非乾坤圈崩裂的闷响，而是更细微的、类似蛛网在晨露中断裂的轻响。他低头看向燃烧的火尖枪，枪尖那簇永恒不灭的红莲业火，竟有半片花瓣正在化作飞灰。
当心！
杨戬的警告裹挟着破风锐响擦着耳畔掠过。三尖两刃刀精准挑飞从天而降的雷矛，却没能阻止那道紫电在哪吒左肩烙下焦黑印记。剧痛传来的瞬间，他本该像过去千次万次那样召唤莲花化身自愈，可此刻丹田内的莲台却剧烈震颤，仿佛有只无形的手在撕扯那些交织的因果线。
不对劲。孙悟空的金箍棒在云端划出金色弧线，将三名自爆的天将碾成光屑，这些杂碎的魂魄怎么没进轮回？
哪吒这才注意到战场边缘的异常。那些本该消散的天将残魂并未化作点点灵光，而是像被狂风扭曲的烛火般剧烈摇曳，最终诡异地凝结成半透明的人形，提着断裂的兵器再次扑来。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他们的面容——本该是天界制式的无面甲胄下，此刻竟浮现出无数张重叠的人脸，有稚童的笑靥，有老者的皱纹，甚至有几天前在陈塘关错死的渔夫阿桂。
是因果链断裂的后遗症。杨戬的天眼突然渗出鲜血，他单手按住眉心，声音因剧痛而沙哑，我们打碎六道节点时，太多未完成轮回的魂魄被困在了生死夹缝。现在天将用自毁元神的方式作战，等于把这些无辜者的魂魄当做人肉盾牌。
哪吒的火尖枪猛地呛啷落地。阿桂那张被渔网勒出红痕的脸在眼前一闪而过，他想起三日前在东海滩看见的景象：那个总爱给孩童讲哪吒闹海故事的老渔夫，明明该在三年前寿终正寝，却因为因果链错乱死在了昨天的暴风雨里。当时他以为这只是破劫必须承受的代价，就像当年剔骨还父时承受的剧痛那样理所当然。
发什么呆！孙悟空的金箍棒突然横亘在他身前，硬生生扛住数十道同时落下的天雷。金色棍身爆发出刺目强光，那些试图靠近的残魂在接触金光的瞬间发出凄厉惨叫，化作缕缕黑烟，你小子今天怎么回事？魂不守舍的！
哪吒没有回答。他的视线越过悟空宽厚的肩膀，落在远处正在崩塌的南天门。那里本该是他最熟悉的地方，此刻却像被墨汁浸染的宣纸般迅速黑化。无数星辰从崩坏的天幕坠落，每一颗都拖着长长的血色尾迹，宛如天神垂落的血泪。
看到了吗？一个声音突然在脑海中响起，温柔得像母亲的手拂过发顶，那是你七岁那年打碎的琉璃盏，是你十二岁时放走的天马，是你十五岁在封神台上斩落的最后一颗将星......
他猛地晃头试图驱散幻听，却在转身时对上一双清澈的眼眸。小女孩站在战场中央，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裙，怀里紧紧抱着半只断裂的拨浪鼓。哪吒的心脏骤然缩紧——那是三天前错死在陈塘关的渔家女娃，本该在十八岁嫁给邻村货郎的小丫头，此刻却赤着双脚，踩着满地滚烫的兵器碎片朝他走来。
三太子，女孩的声音像浸过水的棉线般轻柔，阿爹说您是保护我们的神仙，可为什么......
火尖枪突然不受控制地颤动，枪尖直指女孩眉心。哪吒惊恐地发现自己正在调动莲台之力，那股熟悉的毁灭性能量沿着经脉逆流而上，灼烧着他的每一寸骨骼。他想喊，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怪响，眼睁睁看着女孩怀中的拨浪鼓化作灰烬。
哪吒！
杨戬的三尖两刃刀破空而来，精准地劈在火尖枪侧面。巨大的冲击力让哪吒虎口崩裂，莲台之力的暴走被强行中断。他踉跄后退时，看见杨戬的天眼正死死盯着自己，那只竖瞳里跳动着他从未见过的复杂情绪——震惊，愤怒，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你刚才想做什么？杨戬的声音冷得像昆仑山上的寒冰。
我......哪吒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辩解。丹田内的莲台还在疯狂震颤，那些构成他仙体的因果线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崩解，每断裂一根，就有一张陌生的面孔在意识中闪过。有在朝歌战场上被误伤的平民，有在流沙河溺水的书生，甚至有二十年前被他误杀的东海巡海夜叉。
他娘的！孙悟空突然爆了粗口。金箍棒横扫间卷起漫天烟尘，将那些围上来的残魂暂时逼退，这破天道在搞鬼！它在篡改我们的记忆！
哪吒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他终于明白那违和感来自何处——自从打碎六道中枢节点后，他们的战斗就越来越。那些本该固若金汤的天界防御，那些本该同仇敌忾的天兵天将，都像提线木偶般露出致命破绽。现在想来，这根本不是破劫的预兆，而是天道设下的陷阱，用无数无辜者的性命做诱饵，逼迫他们手上沾满鲜血，最终成为名副其实的三界公敌。
我们做错了吗？这句话脱口而出时，哪吒自己都感到震惊。三百年来，他第一次对这个信念产生怀疑。从莲花化身重塑仙骨那天起，他活着的唯一意义就是打破天道强加的宿命，可现在......
没有回头路了。杨戬突然开口，他的天眼已经停止流血，但那片区域的皮肤却呈现出诡异的青黑色，刚才天眼看到的未来里，无论我们现在停手与否，终劫都会在四十九日后降临。区别只在于，现在停下来，我们会被钉在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继续走下去......
继续走下去，我们就是双手沾满鲜血的刽子手！哪吒的怒吼惊得云层翻滚，火尖枪突然自行飞起，枪尖直指苍穹，可那些人做错了什么？阿桂只是想打渔养活全家，那个小女孩甚至没见过真正的大海！
那你想怎样？孙悟空突然逼近一步，金箍棒重重顿在地上，震得整片云海剧烈摇晃，把我们这几个月打碎的节点一个个拼回去？还是跪下来求天道饶过那些本就该在轮回里的魂魄？别忘了，当初是谁第一个冲进六道中枢的！是谁说要把这天道搅个天翻地覆的！
火尖枪的枪尖开始疯狂旋转，在空气中划出猩红轨迹。哪吒看着自己颤抖的双手，这双手曾撕碎过龙王的鳞片，曾斩落过通天的头颅，此刻却连握紧兵器的力气都没有。他想起父亲李靖总是紧锁的眉头，想起母亲偷偷塞给他的糖糕，想起那些在陈塘关错死的无辜者——他们到死都以为自己信仰的是那个斩妖除魔的三太子。
快看！杨戬突然指向西方天际。
三道巨大的黑影正从地平线升起，轮廓像是被墨色渲染的山峦。随着距离拉近，哪吒的瞳孔骤然收缩——那根本不是什么山峦，而是三具由无数残魂凝结而成的巨型傀儡，每走一步都有无数人脸从体表脱落，在地上堆成蠕动的血肉河流。傀儡的胸口镶嵌着熟悉的印记：那是他们不久前才摧毁的六道节点核心。
天道在用我们打碎的节点造兵器。杨戬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寒意，它在逼我们亲手摧毁这些被困的魂魄。
最左侧的傀儡突然张开巨口，喷出的不是火焰也不是寒冰，而是无数重叠的哭喊声。哪吒在那片声浪中清晰地分辨出了所有声音：陈塘关错死的渔夫阿桂在喊我的渔网，东海溺亡的书生在念关关雎鸠，甚至有二十年前被他误杀的夜叉在嘶吼还我命来。
火尖枪在此时发出悲鸣般的嗡鸣。枪身上的红莲业火突然转变成诡异的幽蓝色，那些缠绕枪身的因果线寸寸断裂，在空中凝结成一个模糊的人影。哪吒看着那人影逐渐清晰，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那是他自己，却又不是他自己。
幽蓝色的穿着破烂的莲花战甲，胸口有个狰狞的血洞，手里提着断裂的火尖枪，脸上带着解脱般的笑容。他缓缓抬起手，指向战场边缘那个抱着拨浪鼓的小女孩，无声地说着什么。
他在说什么？孙悟空的声音罕见地带上了颤抖。
他说......哪吒的嘴唇不受控制地开合，吐出与幽蓝人影相同的话语，破劫......就是......杀死所有人......
轰！
金色的佛光突然从孙悟空体内爆发，震碎了漫天哭嚎。金箍棒迎风见长，化作擎天之柱般的巨棒狠狠砸向那具由残魂构成的傀儡。然而就在接触的瞬间，巨棒突然穿过傀儡的身体，砸在空处，激起万丈霞光。
怎么回事？
杨戬的天眼再次睁开，这一次鲜血如泉涌般流下，染红了他半张脸。是未来影像......我们在攻击还未成型的因果......他突然转向哪吒，眼神锐利如刀，你刚才看到的不是幻觉！是终劫的真相！
哪吒感到体内的莲台正在急速枯萎。那些支撑他存在的因果线像被狂风席卷的蛛网般纷纷断裂，每断一根，就有一段不属于他的记忆涌入脑海：有个白衣女子在桃花树下弹琵琶，有个青衣女子在云端舞长剑，还有个红衣女子在雪地里笑出声来。她们都在重复同一句话：不是这样的......
哪吒！
当孙悟空的手掌按在他肩上时，哪吒才惊觉自己正在坠落。云海在脚下急速远去，战场变成缩小的棋盘，那些残魂构成的傀儡正在吞噬整片天空。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皮肤正变得透明，隐约能看见骨骼上缠绕的幽蓝火焰——和那个未来影像里的一模一样。
你小子撑住！孙悟空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焦急，金箍棒在他周围飞速旋转，试图阻挡那些不断侵蚀哪吒身体的幽蓝火焰，杨戬！快想想办法！
杨戬没有回答。他站在云端，三尖两刃刀插在脚下的云层里，天眼紧闭，嘴角不断有鲜血涌出。哪吒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心脏骤然停跳——远处的天幕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漩涡中心隐约可见无数星辰组成的文字，正在缓慢旋转中逐渐成型。
那是终劫的倒计时。
幽蓝火焰突然从哪吒胸口爆发，他在剧痛中蜷缩身体，感觉自己正在被撕成无数碎片。意识消散的最后一刻，他听见了那个温柔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清晰得仿佛就在耳边：
三太子，你还记得吗？你答应过我的，要保护陈塘关的所有人......
他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跪在一片焦黑的土地上。火尖枪插在面前，枪尖没入地面三尺，周围散落着无数残魂凝结的黑色晶体。孙悟空和杨戬背靠背站在不远处，正与源源不断涌来的天将对峙。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异常，仿佛刚才的坠落只是一场噩梦。
但掌心的刺痛如此真实。哪吒低头看去，那里不知何时多了一道新鲜的伤口，形状像极了二十年前被他亲手杀死的东海夜叉的獠牙。而火尖枪的枪尖上，那簇燃烧了三百年的红莲业火，此刻只剩下最后半片花瓣在风中摇曳，随时都会熄灭。
远处，终劫倒计时的星辰文字又清晰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