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凛舟提议的住家保姆,在一周后正式上岗。
经过林初夏亲自面试和背景调查(江辰提供的资料详尽到令人咋舌),她最终选择了一位四十出头、在德国生活多年、有护士资质和丰富育儿经验的华裔女性,李阿姨。李阿姨性格沉稳,专业干练,话不多但观察细致,最重要的是,她与三个孩子(包括最认生的知屿)的初次接触都相当顺利。
李阿姨的到来,确实极大地缓解了林初夏的压力。她能更安心地在工作室加班,孩子们的生活作息也被调理得更加规律。顾凛舟信守承诺,除了支付薪水,从不主动过问李阿姨任何关于林初夏私生活的事情。
日子似乎又恢复了某种平静,但平静之下,暗涌从未停止。
林初夏开始更加频繁地接到一些“合作邀约”或“采访请求”,其中不乏背景暧昧、条件优渥得可疑的提议。她保持着警惕,一概婉拒。苏晴那边的调查也有进展,“阿尔法资本”的控股方层层穿透后,隐约与顾宏远在瑞士的某个基金会有关联,但证据链还不完整。
顾凛舟依旧每隔一两天会出现,有时是下班后顺路来看看孩子,有时是周末安排一些简单的家庭活动——去公园散步,参观科技馆的儿童区,或者在公寓里一起烤饼干。他努力让自己融入这个家庭,却又小心翼翼地把控着分寸,从不越界。
念念已经完全接受了这个“爸爸”,会主动爬到他膝盖上要抱,会把自己画的歪歪扭扭的画送给他。安安也开始会在他逗弄时咯咯笑出声。只有知屿,依然保持着一种礼貌而疏离的观察态度,但他不再排斥顾凛舟的靠近,偶尔还会就某个科学问题与他进行简短的讨论。
林初夏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她看到顾凛舟的耐心和改变,看到孩子们对他的逐渐接纳,也看到自己心中那道冰墙,正在以缓慢却不可逆转的速度融化。
那把她母亲留下的古旧银饰,被她送去做了专业的清洗和鉴定。鉴定师反馈,这枚银饰工艺特殊,带有明显的洛可可后期风格,但融合了一些东方元素,确实非常罕见,不像普通民间器物。更关键的是,银饰内侧有一个极其微小、几乎无法辨认的家族徽记刻痕,经过放大和比对,与某个历史上活跃于欧洲、现已非常低调的华裔商人家族“林氏”早年的徽记有高度相似性。
林氏?和她同姓。母亲从未提过任何与显赫家族相关的往事。这个发现,像投入湖面的另一颗石子,让林初夏本就纷乱的心绪更添一层迷雾。
一个周五的傍晚,顾凛舟照例来接孩子们去过周末(这是他们新达成的协议:每隔一周,孩子们可以去顾凛舟在柏林的公寓住一晚,由李阿姨陪同)。林初夏因为要赶一个新系列的设计稿,决定留在工作室加班。
送走孩子们后,偌大的公寓突然安静得有些空旷。林初夏坐在工作台前,对着设计草图,却迟迟无法下笔。思绪飘忽,一会儿是银饰的谜团,一会儿是顾凛舟下午离开时,看着她的欲言又止的眼神。
手机响起,是顾凛舟。她接起。
“孩子们都安顿好了,念念在玩你上次买的拼图,知屿在看纪录片。”他的声音从电话那端传来,背景音很安静,“你吃饭了吗?”
“还没,不太饿。”
“我让李阿姨炖了汤,在厨房温着,你回去记得喝。”他顿了顿,“初夏,有件事……我想问你。”
“什么事?”
“下周末,柏林爱乐乐团有一场慈善音乐会,主题是‘新生’。我……有两张票。”他的语气带着罕见的迟疑和不确定,“如果你不忙,也不觉得冒昧的话,我想邀请你一起去。不是以孩子们父母的身份,只是……顾凛舟邀请林初夏,听一场音乐会。”
这是三年来,他第一次提出如此明确的、不带孩子参与的、类似“约会”的邀请。
林初夏的心脏猛地一跳。电话里沉默下来,只能听到彼此轻微的呼吸声。
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不再是模糊的弥补和靠近,而是一个清晰的信号:他想重新开始,以平等的、追求者的姿态。
“我……”她张了张嘴,发现自己声音有些干涩,“我需要看看日程。”
“好。”顾凛舟没有失望,反而像是松了口气,“票我先留着。你有时间就告诉我,没时间也没关系。”
他的体贴和退让,反而让她更难以轻易拒绝。
挂断电话,林初夏心烦意乱。她站起身,在工作室里踱步。目光掠过书架,落在了那个顾凛舟之前送给她的、装着古董钥匙的丝绒小盒上。
她鬼使神差地走过去,打开盒子。那把黄铜钥匙静静躺在深蓝色绒布上,泛着温润的光泽。钥匙柄上刻着细密的花纹,像蔓藤,又像某种古老的密码。
他说,那是他母亲留下的湖边小屋,适合寻找灵感。
一个强烈的念头突然涌上心头:她想一个人去看看。不是和他一起,而是独自一人。在那个可能充满他母亲回忆、也可能与世隔绝的地方,理清自己纷乱的思绪。
几乎是立刻,她给助理艾玛发了信息,安排了下周的工作。然后,她订了一张第二天前往那个湖边小镇的火车票。
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苏晴,更包括顾凛舟。
周六清晨,林初夏带着简单的行李,坐上了南下的火车。车窗外的风景从城市建筑逐渐变为宁静的田野、森林,最后是波光粼粼的湖泊。
按照顾凛舟之前留给她的地址(附在钥匙盒内的一张手绘地图),她很容易就找到了那栋坐落在湖畔森林边的小木屋。木屋不大,典型的德式风格,维护得很好,四周开满了耐寒的冬蔷薇,一条木质栈桥通向湖面。
她用那把黄铜钥匙,打开了厚重的橡木门。
屋内的陈设简单而雅致,有着时光沉淀的味道。壁炉上摆着几张黑白照片,其中一张是年轻的顾母,抱着幼年的顾凛舟,笑容温柔。书架上摆满了各类书籍,从文学到艺术,从哲学到植物图鉴。靠窗的位置,有一张宽大的实木书桌,上面还摊开着一本读到一半的诗集,仿佛主人只是暂时离开。
这里没有顾家老宅的奢华冰冷,也没有顾凛舟现代公寓的简约克制,有的只是一种宁静、温暖、充满书香和自然气息的松弛感。这是顾凛舟从未向她展示过的、属于他母亲的另一面,或许,也是他内心某处渴望而未曾真正拥有的模样。
林初夏的心,被这种氛围温柔地击中了。
她在书桌前坐下,翻开那本诗集。是里尔克的《杜伊诺哀歌》。其中一页被折了角,上面用德文写着一行娟秀的笔记:“爱是永恒的谜,答案在风中,在湖水的波纹里,在彼此凝视的沉默中。”
是顾母的笔迹。
林初夏望着窗外静谧的湖面,湖水在午后的阳光下泛起碎金般的光泽。风穿过树林,带来沙沙的声响和清冽的空气。
在这里,远离柏林的一切纷扰,远离过去的阴影和未来的不确定性,她终于可以真正地、安静地面对自己的内心。
她依然害怕。害怕重蹈覆辙,害怕交出真心后再被伤害,害怕好不容易建立的独立和平衡被打破。
但她似乎……也不再像从前那样,坚决地将他排斥在心门之外。他的改变是真实的,他的守护是切实的,他的小心翼翼和尊重,她都感受到了。
恨意消散后,留下的并非空白,而是那些共同面对危机时的默契,是他看向孩子们时柔软的眉眼,是他疲惫却依然挺直的背影,是此刻这小屋里无处不在的、属于他母亲(或许也属于他内心深处)的温柔气息。
心锁,并非一朝一夕能够打开。但至少,那把钥匙,他似乎已经找到了,并且,正以极大的耐心,等待着她愿意尝试去转动的那一刻。
林初夏在小屋住了两天。她画画,看书,在湖边散步,什么也不想,又似乎想明白了很多。
周日傍晚,她收拾好小屋,锁上门,踏上了返回柏林的火车。
火车启动时,她给顾凛舟发了一条信息:“音乐会是什么时候?如果下周六晚上我有空。”
几乎是信息发出的瞬间,顾凛舟的电话就打了过来。他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惊喜和一丝紧张:“下周六晚上七点半。你……真的有空?”
“嗯。”林初夏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湖光山色,轻轻应了一声。
“好。”顾凛舟似乎深吸了一口气,“我去接你。或者,我们在音乐厅门口见?”
“音乐厅门口见吧。”她说。
挂断电话,林初夏将额头抵在微凉的车窗上,闭上了眼睛。
她知道,这不仅仅是一场音乐会的约定。这是她为自己紧闭的心门,打开的第一道缝隙。
允许光进来,也意味着要迎接可能的风雨。
但这一次,她不再只是被动承受。她有了自己的事业,有了需要守护的孩子,也有了……或许可以试着并肩同行的人。
火车载着她,驶向夜色渐浓的柏林,也驶向一个全新的、充满未知的章节。
而苏黎世那边,顾宏远放下手中的雪茄,对身旁的助手冷冷道:“给阿尔法资本那边传话,那5%的股份转让,想办法拖住,或者让它无效。另外,给我查查,我那个好儿子,最近在柏林,除了陪孩子,还和那个女人做了什么。”
暗处的眼睛,从未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