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屿出院回家的第一天,公寓里弥漫着一种微妙的、不同于以往的气氛。
阳光很好,透过明亮的窗户洒满客厅。安安在游戏围栏里咿呀学语,念念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刚刚病愈、还有些安静的知屿身后,试图把最爱的兔子玩偶塞给哥哥“保护”。
林初夏在厨房准备午餐,心思却有些飘忽。门铃在上午十点准时响起。
透过猫眼,她看到了提着大包小包的顾凛舟。他今天穿得很休闲,深色毛衣和长裤,少了商务气息,多了几分居家的温和。只是手里那些印着高端有机食品店和儿童用品店logo的袋子,与他整个人的气场略有些不协调。
林初夏打开门。
“我来看看知屿,顺便……”顾凛舟举了举手里的袋子,“带了些东西。儿童营养师给的清单,还有一些……我觉得孩子们可能会喜欢的。”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心,仿佛在试探她的边界。
林初夏侧身让他进来。“他在客厅。刚吃完药,精神还可以。”
顾凛舟走进这间他并不陌生的公寓。比起上次夜访时的紧张和混乱,此刻的公寓充满了生活气息:散落的绘本,彩色的积木,空气里飘着淡淡的粥香和奶味。墙上挂着林初夏的设计草图和孩子稚嫩的涂鸦,奇异地和谐。
这就是她和孩子们生活了三年的地方。每一个细节,都与他无关,却又深深吸引着他。
知屿坐在沙发上看一本关于太空的绘本,听到动静抬起头。念念则已经欢呼着扑了过来:“叔叔!带礼物了吗?”
顾凛舟蹲下身,先摸了摸念念的头,然后看向知屿,语气平稳:“感觉怎么样?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知屿摇摇头,目光落在他带来的袋子上,带着一点好奇。
顾凛舟将袋子放在茶几上,先拿出营养师搭配好的几种有机辅食泥和儿童零食,然后是几盒适合病后恢复期孩子玩的、锻炼手眼协调的安静玩具。最后,他拿出一个扁平的盒子,递给知屿。
“这个,或许你会感兴趣。”他说。
知屿接过,打开。里面是一套做工极为精密的、微缩版太阳能卫星模型组件,适合八岁以上儿童,附带简单的光电原理说明。这显然超出了三岁孩子的常规认知范围。
林初夏微微蹙眉,觉得这礼物太超龄了。但知屿的眼睛却瞬间亮了起来,他小心地拿起一块太阳能板,仔细地看着上面的纹路。
“需要光。”知屿小声说,抬头看向窗外的阳光。
“对。”顾凛舟眼底掠过一丝赞许,“可以在窗边组装。我……可以帮你看看说明书。”他补充道,并没有直接说“我帮你装”。
知屿看了看妈妈。林初夏点了点头。
于是,窗边的地毯上,形成了一幅奇特的画面:高大的男人和瘦小的男孩并肩坐在一起,中间摊开着复杂的说明书和一堆微小的零件。顾凛舟用尽量简洁的语言解释着几个关键连接点,知屿听得专注,小手尝试着拼接,虽然动作慢,却异常认真。阳光洒在他们身上,在地毯上投下一大一小两个紧密相邻的影子。
念念起初也凑热闹,但很快被那些小零件弄得没了耐心,转而爬回游戏围栏去找妹妹玩。
林初夏在厨房准备午餐,时不时看向客厅。锅里的汤咕嘟咕嘟冒着泡,香气四溢。她看着那幅画面,心里某个坚硬的角落,似乎在无声地融化。
午餐很简单,但顾凛舟吃得认真。他并不擅长照顾孩子吃饭,但会仔细观察林初夏怎么做,然后学着给念念围好餐巾,帮知屿把汤吹凉。动作生疏,却足够用心。
饭后,知屿有些累了,林初夏带他去午睡。念念也揉着眼睛,被苏晴(今天过来帮忙)抱进了房间。
客厅里只剩下顾凛舟。他主动收拾了碗筷,拿到厨房,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在流理台边,看着林初夏清洗。
“今天打扰了。”他说。
“没有。”林初夏擦干手,转过身,靠在料理台上,终于决定问出口,“那份文件……你看过了吗?”
顾凛舟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他直视她的眼睛:“江辰给了我备份。看过了。”
“所以,你都知道了。”
“知道一部分。”顾凛舟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沉重的愧疚,“知道你是如何被设计、被误解、被推向绝境。知道我的盲目和自负在其中扮演了多么愚蠢的角色。但我不知道全部细节,也不知道……你当时独自承受了多少。”
他的坦诚让林初夏有些意外。她没有预料到他会如此直接地承认。
“现在知道了,又怎么样呢?”她问,语气平静,听不出情绪。
顾凛舟向前走了一步,距离拉近,她能闻到他身上清爽的须后水味道,混合着一丝孩子的奶香。
“不怎么样。”他看着她,眼神深邃如海,“错误已经铸成,伤害无法抹去。我说再多对不起,也改变不了你过去三年的艰难。我能做的,只有用以后所有的时间去弥补,去证明。”
“证明什么?”
“证明你当年选择离开是对的,因为我确实不配。”他顿了顿,声音更哑,“但也证明,人可以改变。证明我……不会再让任何人,包括我自己,伤害你和孩子。”
他的目光太灼热,话语太直接,让林初夏有些招架不住。她别开视线,看向窗外。“顾凛舟,我们之间……不是一句弥补就能回到过去的。”
“我知道。”他立刻接道,语气急切,“我没想回到过去。那段过去对你只有伤害。我想……能不能有机会,创造一个新的‘以后’?不是基于契约,不是基于交易,只是……基于我们,和孩子。”
新的一切。这个词触动了她。这三年,她奋力构建的,不正是一个“新的生活”吗?
“我需要时间。”她最终说,重复了在飞机上未曾说完的话,“不只是需要确认你的改变,顾凛舟。我需要确认我自己。确认我是否已经足够强大,是否还能……重新相信。”
顾凛舟眼中的光芒闪烁了一下,但那不是失望,而是一种理解后的坚定。“好。多久都可以。我会等。”他退后一步,拉开一点距离,给她空间,“在我等待的期间,请允许我履行一个父亲最基本的责任和义务,可以吗?不是弥补,只是责任。”
这个理由,让林初夏无法再强硬拒绝。她点了点头。
顾凛舟似乎松了口气。“那我先走了。明天……如果知屿需要复查,或者你们需要什么,随时告诉我。”
他走到门口,又停下来,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巧的、带着可爱动物挂件的钥匙扣,放在玄关柜上。“这是公寓楼下新换的门禁卡,录入了我的指纹和车牌,但权限设置成了‘访客’,只能在白天特定时段使用。方便……如果以后有什么急事,或者给孩子们送东西。”他解释得详细,生怕引起她的误解和反感。
林初夏看着那个幼稚的河马钥匙扣,很难想象是顾凛舟挑选的。她没说话。
顾凛舟最后看了一眼紧闭的儿童房门,转身离开。
门关上,公寓恢复了宁静。只有阳光在地板上缓缓移动。
林初夏拿起那个河马钥匙扣,金属部分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访客权限,特定时段……他考虑得很周全,小心翼翼地在她的领地里,为自己划出了一小块极其有限的、需要被许可才能进入的空间。
她把钥匙扣放回原处,走到窗边。楼下,顾凛舟并没有立刻上车,而是站在路边,点燃了一支烟。他很少抽烟,至少在她记忆里是这样。他仰头望着公寓的窗户,烟雾模糊了他的表情。
只是一瞬,他就掐灭了烟,坐进车里,车子缓缓驶离。
林初夏靠在窗边,手轻轻抚上心口。那里,有什么东西正在缓慢地、不可逆转地发生变化。
家的形状,在过去三年里,是由她和三个孩子共同定义的。现在,似乎有一个模糊的轮廓,正在试图轻轻地、谨慎地靠近,想要参与进来。
而她,竟然不再感到纯粹的排斥和恐惧。
或许,苏晴说得对,她的心,早已不是三年前那块坚硬的石头了。
只是,要如何接纳,何时接纳,她还需要时间,去倾听自己内心深处最真实的声音。
午后的阳光,温暖而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