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人飞机的引擎轰鸣声穿透暴雨,机身微微颠簸着爬升,冲破厚重云层。机舱内灯光调至柔和的暖黄色,试图驱散一些紧张气氛,但效果甚微。
林初夏紧紧抱着已在她怀中睡着的安安,目光却死死盯着手机屏幕。陆景深每隔十五分钟会发来消息,汇报知屿的情况。体温暂时稳在38.3,物理降温持续进行,孩子睡了,但睡得不安稳。
每一次屏幕亮起,她的心就跟着揪紧一次。
顾凛舟坐在她斜对面的位置,同样沉默。他已经打完数通电话,安排好了柏林那边的接机、车辆,甚至通过陆景深的关系,联系上了柏林一家顶尖私立医院的儿科主任,随时待命。此刻,他面前的平板电脑上显示着复杂的航线图和气象云图,但他看得并不专注,视线时不时掠过对面那个单薄却挺直的背影。
她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但她无暇顾及,也不想回应。所有的注意力都牵挂在千里之外的儿子身上。
机舱内只有引擎的低鸣和偶尔的气流颠簸声。空气仿佛凝固了。
“喝点水。”顾凛舟低沉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他不知何时起身,倒了一杯温水,递到她手边。
林初夏抬起眼,看了他一眼。他的眼睛里布满血丝,下颌线条绷紧,显然也在强撑着精神。她没说什么,接过水杯,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的。他的手指很凉。
她小口抿着水,温热的液体滑过干涩的喉咙,稍微缓解了一些紧绷感。
“会没事的。”顾凛舟重新坐下,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陆医生是顶尖的外科专家,他处理过更复杂的情况。而且,男孩子,偶尔发烧也是增强抵抗力的过程。”
他试图用理性的分析来宽慰她,虽然他自己心里同样七上八下。那个从未谋面的儿子……他无法想象他生病难受的样子,光是这个念头,就让他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林初夏没有反驳,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她知道他说得对,但母亲的心,从来不是道理可以安慰的。
她的手机又震动了一下,是陆景深发来的一张照片。病床上,小小的知屿闭着眼睛睡着,额头上贴着退热贴,小脸因为发烧而泛红,眉头微微蹙着。苏晴坐在床边,握着他的一只小手。
林初夏的眼眶瞬间就红了。她放大照片,指尖隔着屏幕轻轻描摹儿子的轮廓。
就在这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过来,轻轻覆在了她拿着手机的手背上。
林初夏浑身一僵。
顾凛舟的手掌宽大,温度透过皮肤传来。他没有用力,只是虚虚地覆着,带着一种笨拙却不容忽视的支撑意味。
“给我看看,”他的声音沙哑,“可以吗?”
林初夏手指微颤,犹豫了两秒,将手机屏幕转向他。
这是顾凛舟第一次,如此清晰、近距离地看到儿子的照片。不是婴儿时期的模样,而是一个三岁多的小男孩。眉眼像他,轮廓却柔和些,继承了初夏的清秀。即使病着,那股子沉静和早慧的气息,仿佛也能透过照片传递出来。
他的呼吸停滞了一瞬,目光贪婪地描摹着屏幕上的每一寸细节,从浓密的睫毛到紧抿的嘴角。这是他的儿子。身体里流淌着他一半血液的孩子。他在这个世上,除了初夏和安安之外,最深的羁绊。
“他很像你。”林初夏的声音很轻,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安静,倔强,生病了也不怎么闹。”
顾凛舟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他想说“也像你”,想说“对不起”,想说“以后不会让他生病没人陪”……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却只化作一声低沉压抑的:“嗯。”
他收回了手,指尖残留着她皮肤微凉的触感和手机边缘的硬度。他重新靠回椅背,闭上眼睛,但紧绷的下颌线和微微颤动的睫毛,暴露了他内心的剧烈波动。
林初夏收回手机,将脸转向舷窗。窗外是漆黑无边的云海,偶尔有闪电在远处撕裂夜幕,照亮一瞬间翻涌的云涛。
她想起那个被遗忘在房间沙发上的文件袋。想起沈清欢欲言又止的眼神。想起三年前无数个独自煎熬的夜晚。
如果……如果当年真的另有隐情,如果顾凛舟并非全然冷漠无情,只是被蒙蔽或利用……那么,她这三年独自背负的一切,她对他的恨意和决绝,又算什么?
这个念头让她心惊,也让她感到一种深切的疲惫。她太累了,累到没有力气再去分辨真假,累到只想快点回到孩子身边,用他们的体温和笑容,来确认自己此刻的真实。
飞机开始下降,广播里传来机长提示即将抵达柏林泰格尔机场的声音。
暴雨依旧肆虐着柏林。当飞机终于冲破雨幕,平稳降落在湿漉漉的跑道上时,林初夏的心已经飞向了医院。
舱门打开,冷风裹挟着雨点扑面而来。一辆黑色的奔驰商务车已经停在舷梯下,江辰撑着伞站在那里,看到顾凛舟和林初夏一起出现时,眼中闪过震惊,但立刻恢复专业,快步上前:“顾总,林小姐,车准备好了,直接去医院。陆医生那边已经联系好了,主任在医院等着。”
顾凛舟点点头,很自然地接过林初夏手中的随身行李,另一只手虚扶在她身后,为她遮挡风雨。
林初夏此刻全部心思都在医院,对他的举动没有抗拒,抱着安安迅速钻进了温暖的车厢。
车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狂风暴雨。车子平稳而快速地驶向市区。
车内依旧沉默,但气氛与飞机上又有些不同。一种名为“共同目标”的紧迫感,暂时冲淡了两人之间的复杂情愫。
江辰从副驾驶递过来一个平板:“顾总,您让我查的,沈清欢女士今天在山庄接触的人,有初步结果了。她下午见的那个‘朋友’,是顾老先生在欧洲的一位老部下的儿子。他们见面时间不长,大约二十分钟。另外,沈女士离开山庄后,没有回市区,而是去了机场,搭乘晚间航班飞往了苏黎世。”
顾凛舟眼神一冷。苏黎世……他父亲顾宏远最近几个月常驻的城市。
沈清欢果然不是单纯地道歉和送“真相”。她的背后,依然有他父亲的影子。那份文件袋里的东西,恐怕也是一步棋。
他下意识看向林初夏,发现她正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雨夜街景,侧脸在朦胧的车窗上留下安静的剪影,似乎并没有听到江辰的话,或者听到了也并不在意。
她现在心里只有孩子。这样也好。那些肮脏的算计和阴谋,不该在这个时候打扰她。
他收回目光,对江辰低声道:“继续查,查清楚他们在苏黎世的落脚点和接触对象。还有,盯紧欧洲分公司那几个老头子最近的动向。”
“是。”
车子终于停在了私立医院门口。早有医护人员推着移动病床和伞具在等候。
林初夏抱着安安下车,顾凛舟紧随其后,江辰则快速办理着相关手续。
当他们一行人匆匆穿过灯火通明的医院走廊,来到VIp病房区时,远远就看到了守在门口的苏晴和陆景深。
“夏夏!”苏晴立刻迎了上来,看到林初夏和她身后的顾凛舟时,眼睛瞪大,但立刻压低声音,“你总算回来了!知屿刚又烧起来一点,陆医生给用了点温和的退烧药,现在体温开始降了,刚睡着。”
林初夏悬着的心稍微落下一点,快步走进病房。
病房里很安静,只开着一盏小夜灯。知屿躺在病床上,小小的身体在被子下微微起伏,呼吸有些重,但比照片里看起来要平稳一些。退烧贴换过了,小脸依旧红扑扑的。
林初夏轻轻将已经睡熟的安安放在陪护的小床上,然后立刻坐到知屿床边,握住他滚烫的小手,贴上自己的脸颊。
“宝贝,妈妈回来了。”她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带着无法掩饰的心疼和颤抖。
顾凛舟站在病房门口,没有立刻进去。他隔着几步的距离,看着病床上的儿子,看着初夏紧握着他的手、低头轻语的模样。这一幕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切割着他的心脏。
这就是他缺席的三年。在孩子生病害怕的时候,握住他的手、给他安慰的,不是他这个父亲。
陆景深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递给他一杯水,低声道:“急性扁桃体炎引起的发热,来得急,但处理及时,问题不大。孩子体质不错,明天应该就能退烧。别太担心。”
顾凛舟接过水杯,低声道谢。他的目光仍无法从病房内的母子身上移开。
苏晴看看里面,又看看门外这两个男人,叹了口气,走到顾凛舟面前,语气不算客气,但也少了以前的尖锐:“顾大总裁,谢谢你能把夏夏平安送回来。不过,这里现在有我们,你可以……”
“我留下。”顾凛舟打断她,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江辰在附近安排了酒店,你们累了可以去休息。我在这里守着。”
苏晴挑眉,还想说什么,陆景深轻轻拉了她一下,对她摇了摇头。
最终,苏晴和陆景深暂时离开了医院,去附近的酒店休息,约定明天一早过来换班。
病房里彻底安静下来。安安在小床上睡得很沉。知屿的呼吸也渐渐平稳绵长。
林初夏依旧坐在床边,握着儿子的手,一动不动,像一尊守护的雕像。
顾凛舟轻轻走进来,拖了一把椅子,放在床尾不远不近的地方,坐下。他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陪伴着。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窗外的雨渐渐小了,变成淅淅沥沥的雨丝。
后半夜,知屿的体温终于降到了37.8度,额头也不再那么烫手。林初夏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稍微松弛了一些。极度的疲惫和情绪的大起大落席卷而来,她感到一阵眩晕,身体晃了晃。
一只有力的手臂及时扶住了她的肩膀。
“你去旁边躺一会儿,”顾凛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不容拒绝的坚持,“我看着他。有任何情况,立刻叫你。”
林初夏想拒绝,但身体的确到了极限。她看了一眼儿子安稳的睡颜,又看了一眼顾凛舟。昏暗的光线下,他的眼神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和恳切。
“……好。”她最终妥协了,“有情况一定要叫我。”
她走到旁边的陪护床上,和衣躺下,几乎在沾到枕头的那一刻,意识就被沉沉的疲惫拖入了黑暗。
顾凛舟看着她迅速入睡后依旧微蹙的眉头,轻轻拉过被子,为她盖好。
然后,他坐回椅子,目光在病床上的儿子和陪护床上的女人之间流转。这是他生命中最重要、却亏欠最多的两个人。如今,他终于有机会,在这样一个雨夜,守护在他们身边。
哪怕只是这样静静地守着,也让他那颗空了三年、冰冷了三年的心,感受到了一丝微弱却真实的热度。
他拿出手机,调至静音,屏幕的光照亮了他深邃的眉眼。他给江辰发了条信息:“文件袋的内容,在我回酒店之前,不许任何人动。另外,明天一早,联系柏林最好的儿童营养师和家庭医生,我需要长期可靠的。”
发完信息,他关掉屏幕,重新融入病房的昏暗。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彻底停了。天际隐隐透出一丝灰白。
漫长的一夜,即将过去。而新的篇章,正随着晨曦,悄然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