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顾凛舟回来了。风尘仆仆,但眉宇间的沉郁似乎散去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完成重要事情后的如释重负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他没有立刻来套院,而是先去了主楼。直到傍晚,夕阳西下,湖面泛起粼粼金光时,他才出现在套院的小径上,手里拿着一份文件袋。
林初夏正抱着安安在湖边的小亭里看鱼。容婆婆在不远处的药圃里忙碌。
顾凛舟走到亭外,停下脚步,目光柔和地看着亭内的一大一小。夕阳的余晖给林初夏的侧脸和安安的小脑袋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画面美好得不真实。
“回来了?”林初夏先开口,语气平静。
“嗯。”顾凛舟走进亭子,将文件袋放在石桌上,“这是彻底废止之前那份契约的法律文件,已经公证生效。还有……一份新的协议草案,是关于孩子共同监护权以及……如果你将来选择去法国,我会提供的支持框架。你可以看看,有任何不满意的地方,随时可以修改,或者……直接拒绝。”
他的语气诚恳,将选择权完全交到她手里。
林初夏看了一眼文件袋,没有立刻去拿,而是轻轻拍抚着怀里的安安,目光望向波光粼粼的湖面:“艾琳女士的邮件,我看到了。”
顾凛舟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随即坦然道:“是我联系的她。通过陆景深的关系,找到了绝对可靠的中间人。我只告诉她你和孩子安全,并转达了我的态度。具体如何决定,我让她直接与你沟通。”
“为什么?”林初夏转头看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以为……你至少会希望我留下。”
顾凛舟迎着她的目光,眼神深邃:“我是希望。非常希望。”他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苦涩,“但我也知道,我曾经用错误的方式强行留下你,只会让你痛苦,让孩子未来可能生活在一个充满怨怼和隔阂的环境里。那不是我想看到的。”
他走到亭边,扶着栏杆,望着远山:“我这段时间,想了很多。关于我母亲,关于我自己,也关于……什么才是对你们最好的。把你囚禁在身边,即使锦衣玉食,也不是爱,是自私的占有。真正的……在乎一个人,应该是希望她快乐,希望她实现自己的价值,哪怕那意味着……她要离开。”
他顿了顿,声音更加低沉:“如果你选择去法国,追求你的梦想,我会尽我所能为你扫清障碍,提供支持。我会在国内处理好一切麻烦,让你没有后顾之忧。你可以随时回来看孩子,或者……等我处理好国内的事情,带着孩子去看你。我们可以共同抚养他,即使不在一起生活。”
他的话语,超出了林初夏所有的预期。他不仅愿意放她走,甚至愿意为她铺路,并承诺一种基于孩子纽带的、新型的、平等的合作关系。
这需要多大的决心和改变?
“那如果……我选择留下呢?”林初夏轻声问,目光依然看着湖面。
顾凛舟猛地转过身,眼中瞬间迸发出难以置信的光彩,但很快又被他强行压下,语气带着小心翼翼的确认:“如果你选择留下……那对我来说,是……莫大的幸运。”
他走到她面前,保持着一步的距离,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如果你留下,我承诺,绝不会再干涉你的自由和选择。你可以继续画画,可以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云栖山庄,或者任何你喜欢的地方,都可以是你的家。我会努力做好一个父亲,也会……努力学着,如何真正去尊重和爱护一个人,而不是掌控。”
他的承诺很具体,也很沉重。对于一个习惯了掌控一切的男人来说,这样的改变无异于脱胎换骨。
“我需要时间。”林初夏终于将目光转向他,“不是三天,可能更长。我需要时间来确认你的改变是真实的,持久的,也需要时间来想清楚,我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在这期间,我希望我们保持现在这样的距离和相处模式。”
“我明白。”顾凛舟立刻点头,眼中虽有失落,但更多的是理解和尊重,“无论多久,我都等。按你的节奏来。”
他将目光投向安安,小家伙正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这个“陌生”的男人。顾凛舟的眼神瞬间柔软下来,带着无限的眷恋和温柔。
“我可以……抱抱他吗?”他小心翼翼地请求。
林初夏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将安安轻轻递了过去。
顾凛舟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瞬,然后极其小心、仿佛捧着稀世珍宝一般,将那个柔软的小小襁褓接了过来,抱在怀里。他的动作依旧笨拙,但神情专注而虔诚。安安似乎对这个怀抱并不排斥,反而好奇地伸出小手,抓住了顾凛舟衬衫的一颗纽扣。
顾凛舟浑身一震,低头看着儿子的小手,眼眶瞬间有些发红。他轻轻用下巴蹭了蹭安安的额头,低声道:“对不起,儿子,爸爸来晚了。”
那一幕,充满了温情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
夕阳完全沉入山后,天色暗了下来。顾凛舟将安安还给林初夏,小家伙已经在他怀里睡着了。
“那份文件,你慢慢看,不急。”顾凛舟说,“另外……过两天,陆景深可能会来一趟。他听说你在这里,想来看看你和孩子,顺便给你做个全面的产后复查。如果你不想见……”
“没关系,让他来吧。”林初夏说。她对陆景深始终抱有感激。
“好。”顾凛舟点头,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道,“晚上风凉,早点带孩子回去休息。我……先走了。”
他转身,沿着来路慢慢离开,背影在暮色中显得有些孤寂,却又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坚定。
林初夏抱着安安,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花木掩映的小径尽头,心中那根紧绷的弦,似乎又松动了几分。
容婆婆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站在她身边,看着顾凛舟离去的方向,轻声道:“看见他抱孩子的样子了吗?那是装不出来的。有些东西,血缘和本能,胜过千言万语。”
林初夏默然。
“孩子,跟着自己的心走吧。”容婆婆拍了拍她的肩膀,“但记住,无论怎么选,外婆和你,还有这个小宝贝,永远是一边的。”
回到房间,林初夏将安安安置好,终于拿起了石桌上那个文件袋。里面是厚厚的法律文书,条款清晰,权责分明,完全偏向于保护她的利益和自由。那份关于支持她赴法的框架协议,更是细致周到,涵盖了从经济支持、身份安排到安全护航的方方面面,只等她填入具体的目的地和需求。
他真的……都考虑到了。
她将文件放回桌上,走到窗边。夜色中的云栖山庄,灯火星星点点,静谧安详。
梦想的画卷在远方展开,触手可及。
身边,是血脉相连的孩子,和那个正在笨拙却努力改变的男人。
留下,意味着尝试修复一段充满伤痕的关系,迎接一个未知的、可能依然有风险但或许也充满温暖的新家庭模式。
离开,意味着拥抱自由和梦想,但也意味着孩子可能长期缺少父爱,意味着她将独自面对异国他乡的挑战。
哪一种选择,才是真正的“好”?
湖畔的对话,没有给出答案,却撕开了更多的可能。
而她的心,在梦想与亲情,自由与牵绊之间,摇摆不定。
夜风吹过,带着山间的凉意。
但她的掌心,却因为紧握着那份沉重的文件,而微微发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