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七的瞳孔在火光映照下骤然收缩,他几乎是本能地转身,冲向沙盘,一把抓起阿离送来的那份关城暗道图。
他的手指在粗糙的羊皮纸上飞速滑动,最终死死按在了西北角的一个点上。
“没错!这里毗邻帅帐,是个废弃的火药库!李茂把它当成了临时弹药仓!”他猛地抬头,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殿下,请看这里!”
他的手指点向图上另一处,一条细如发丝的墨线从那废弃火药库下方蜿蜒而过。
“这是一条百年前修建的排水暗渠,早已废弃,但直通库房地基之下!”
夏启的目光沉静如水,看不出丝毫波澜。
他似乎早已料到这一步,只是淡淡地问道:“周先生有何高见?”
“攻心!”周七吐出两个字,眼中闪烁着近乎疯狂的算计光芒,“李茂诈降,是想拖延时间等援军。我们便让他觉得,他等的不是援军,而是地府的勾魂使!”
他转身对一名亲卫喝道:“传我命令,命工兵营立刻备足粪水、硫磺、死鱼烂虾,凡是能发出恶臭之物,尽数取来!再取百根竹管,连夜打通,沿着这条暗渠铺设进去!”
夜色如墨,工兵们如同地鼠般悄无声息地作业。
竹管一节节地探入古老的暗渠,另一头,混合着硫磺的浓稠腐臭液体,被一桶桶地灌了进去。
那股令人作呕的恶臭,顺着地底的缝隙,如同无形的毒蛇,缓缓渗入青崖关的土地。
两日后,关内,一股若有若无的腥臭开始弥漫。
起初只是在帅帐附近,随后竟像是瘟疫般扩散开来。
有士兵在夜里惊醒,说闻到了尸体腐烂的味道。
更有年老的老卒跪在地上,浑身发抖地叩拜:“是地气!是地气毒发了!这地方杀了太多人,龙脉怨怒,这是在警告我们啊!此地不可久留!”
恐慌,比火焰蔓延得更快。
就在关内人心惶惶之际,温知语的设计也已悄然发动。
她在关外的难民收容所墙上,张贴出了一份“赦免榜文”。
榜文用上好的宣纸,字迹工整隽秀,上面详细罗列了第一批“真心投诚”并经过核实的八百名辅兵及老卒的姓名,宣布他们及其家眷将获得新启城的户籍和安家田产。
消息一出,收容所内一片欢腾。
然而,无人知晓,另一份截然不同的“榜文”正在暗中流传。
那是一张张焦黄粗糙的废纸,字迹潦草,仿佛是匆忙间写下的密令。
上面的内容触目惊心:“七皇子密令:青崖关降兵皆为心腹大患,为绝后顾之忧,凡降者,青壮皆贬为开矿之奴,妻女充作营妓,以儆效尤!”
这些伪造的密令,被温知语手下的探子,趁着夜色,偷偷塞进了那些仍在犹豫、尚未出关的降兵的枕头底下、饭碗之中。
当晚,一名伙夫起夜,摸到枕下多了一张纸条。
他借着月光一看,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冲出营房,凄厉地尖叫起来:“我们被骗了!夏启要杀我们!他要我们全家做奴隶!”
一石激起千层浪!
更多的士兵发现了纸条,恐慌瞬间引爆!
数十人疯了一样冲向城墙,试图翻墙逃命,口中绝望地嘶吼着,仿佛末日降临。
而此刻,远在京城的苏月见,正慵懒地拨弄着一盆盛开的波斯菊。
她指尖的蔻丹红得像血。
一名影子般的下属跪在她身后,呈上了一封刚刚截获、尚未焚毁的蜡丸密信。
信是李茂写给五皇子的。
内容很简单:他已无力再拖,恳请五皇子于五日后,发动最精锐的“玄甲死士”,趁夜奇袭北营,行“斩首行动”,只要能刺杀夏启,战局便可瞬间逆转!
苏月见看完,绝美的脸上泛起一丝冷笑。
她没有将这封信直接上报给夏启,反而将其重新封好,递给下属:“让我们的‘信鸽’,把它原封不动地送出去。”
随即,她又低声吩咐了几句。
次日,青崖关内一个由探子伪装的茶肆里,流言四起。
“听说了吗?昨夜有人看到,那七皇子夏启,一个人坐在关外的城楼上,手里拿着个亮闪闪的铜镜对着星星照了半天,最后长叹一声,说‘将星摇动,血光在东’!”
“东边?那不是五殿下援军的方向吗?”
“可不是嘛!都说七皇子有神鬼莫测之能,他这是算出来了啊!”
这则流言如瘟疫般传到了李茂的亲兵耳中。
这些本就迷信的士卒,联想到近日关内弥漫的恶臭和夜间的鬼哭狼嚎,更是吓得面无人色。
他们不再想着如何作战,而是偷偷将金银细软缝进衣甲夹层,只待时机一到,立刻逃亡。
关外,沉山接到了逃兵的口供,得知关内粮仓尚有半数存粮,但已被李茂的亲信卫队死死封锁,普通士兵早已断炊三日。
沉山听罢,他当机立断,下令撤去所有围城的兵马。
这一举动让关内守军困惑不已。
然而,更让他们瞠目结舌的事情发生了。
沉山非但没有继续围困,反而每日派车队运来大批的白米、粗布,就在关外一里处,大张旗鼓地施舍给那些从关内逃出的难民。
更有甚者,一支工匠队伍开始在关外公开搭建木屋,竖起牌子,上书:“北境新镇规划处”。
阳光下,新屋的框架一日日成型,难民们领着米粮,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而这一切,都清晰地落在了城墙上那些饥肠辘辘的士兵眼中。
“他们……他们在安家了……”一名年轻士兵喃喃自语,眼中满是绝望和羡慕,“我们却像囚犯一样被关在这里等死。”
人心,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崩塌。
致命的稻草,却来自最柔软的地方。
夜里,阿离在难民营巡视,看到一个老妪抱着小孙子在角落里低声哭泣。
“阿婆,怎么了?”阿离柔声问道。
“我孙儿……他做噩梦了,”老妪擦着眼泪,“他说梦见一个穿黑甲的大将军,浑身是血,跟他说……说该回家了,这里太冷了……”
穿黑甲的大将军?
阿离心头猛地一震。
她想起前几日,听一名投诚的老兵闲聊时提及,五皇子夏渊的祖坟,就在此地东南三十里外的一处荒丘,他早年征战时,穿的便是一身特制的玄铁黑甲!
阿离立刻将此事汇报给了苏月见,并提出了一个大胆的建议:“苏姐姐,若能让亡魂‘显灵’,或许比刀剑更锋利。”
苏月见眼中异彩一闪,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
当夜,一幕诡异的景象在青崖关外上演。
数十名半大的孩童,每人手里提着一盏白色的纸灯笼,在难民营中缓缓游行。
他们口中唱着一首古老而悲凉的招魂曲:
“将军将军你莫停,荒草凄凄血染襟……”
“儿孙坟前泪满襟,孤魂野鬼几时归……”
那歌声稚嫩却充满了穿透力,乘着夜风,幽幽地飘入死寂的青崖关内,像无数只冰冷的手,抚摸着每一个士兵的脊梁。
中军大帐内,夏启听闻此事,只是微微颔首,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赞许。
他抬起手,下达了最后的命令。
“传令,在东南三十里的荒丘之上,燃起九堆篝火,布成北斗之形。”
“再传令号角手,去武备库找出那支封存的‘惊鸿’号角,每隔半个时辰,对着东南方向,吹响一次旧军号——长庚令!”
那“惊鸿”号角,是五皇子夏渊的御用之物!
那“长庚令”,正是他早年带领这支军队时,最常用的集结号令!
当晚,关内的亲兵们先是听到了那如泣如诉的童谣,继而又看到了东南方向那如同鬼火般跳动的九堆篝火,最后,当那熟悉得刻入骨髓的号角声响起时,所有人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
“是……是先帅在召唤我们!”
“先帅显灵了!他老人家震怒了!”
“龙脉怨,地气毒,亡魂归!此地不祥啊!”
接二连三的士兵扔下兵器,疯了一般翻下城墙,朝着东南方向跪地叩首,哭喊着祈求宽恕。
李茂的亲卫挥刀斩杀了几人,却根本无法阻止这山崩海啸般的溃败。
至第四日晨曦微露,青崖关的西侧门在一阵刺耳的“嘎吱”声中,缓缓打开。
守城的千夫长满脸泪痕,冲着关外嘶声哭喊:“殿下!别吹了!求您别吹了!再不走,人都没了!”
夏启一身黑色甲胄,在晨光中跨上战马。
他望着那扇为他而开的厚重铁门,以及门后那一张张恐惧而麻木的脸,对身旁的沉山低声道:
“有时候,最锋利的刀,是人心自己磨的。”
大军入关,过程顺利得不可思议。
李茂及其心腹早已在昨夜的混乱中被愤怒的部下乱刀砍死。
周七没有理会那些跪地请降的士兵,他带着一队亲信,第一时间冲向了关城的府库。
清点物资,核查账目,这是他的天职。
府库内积满了灰尘,大部分粮仓都已空虚,兵甲也锈迹斑斑。
就在周七以为这里再无油水可刮时,一名亲信在搬动一个破旧的铁箱时,无意中触动了墙壁上的一个机关。
轰隆一声轻响,墙角一块不起眼的地砖缓缓移开,露出了一个黑漆漆的暗格。
周七走上前,从暗格中取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盒子。
打开盒子,里面并非金银珠宝,而是一本薄薄的册子。
册子并非由纸张或丝帛制成,而是一种坚韧异常、泛着淡黄色光泽的特殊皮质。
他翻开第一页,瞳孔猛地一缩。
上面没有文字,只有一行行用暗码写就的条目,记录着一笔笔惊人的银钱往来。
而代表银钱数额的,并非数字,而是一个个他从未见过的、酷似某种草药的图样标记。
一股淡淡的、奇异的药材气味从册子中散发出来。
周七的呼吸瞬间停滞,他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这绝不是一本普通的军用账册。
这更像是一把钥匙,一把足以撬开某个潜藏在王朝阴影之下,用药材和金钱构筑的秘密帝国的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