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松岭,三更时分,风雪骤起。
狂风卷着鹅毛大雪,如饿狼般在山谷间肆虐咆哮,能见度不足五米。
凛冽的寒风刮过耳际,发出尖锐的呼啸,仿佛无数冤魂在暗夜里哭嚎;脚下的积雪被踩实成冰壳,每踏一步都发出“咯吱——啪”的碎裂声,夹杂着铠甲与刀鞘碰撞的金属轻响。
先锋军将士的脸颊早已冻得发紫,呼吸在胡须上凝成细密的冰珠,每一次喘息都像吞下一把碎玻璃,刺痛咽喉。
一支千人规模的先锋军,正顶着风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没过膝盖的积雪中艰难跋涉。
他们的皮靴早已湿透,冰冷的雪水渗进袜底,脚趾麻木得如同枯木;手指死死攥住长矛,指节泛白,却仍忍不住微微颤抖。
可他们人人心头火热,丝毫未觉苦寒。
因为他们手中,握着一张从北境“逃兵”身上缴获的、足以改变战局的藏宝图——《藏兵洞第二入口详图》。
那张羊皮纸被层层油布包裹,贴身藏于校尉怀中,隔着衣料尚能感受到它温热的存在,像是藏着一颗跳动的心脏。
“弟兄们加把劲!穿过前面那道‘一线天’,就是图上标的藏兵洞!七皇子那厮把所有家底都藏在了里面,金银、火药、粮食!拿下它,咱们就是首功!”带队的校尉抹了一把脸上的冰碴,声音因兴奋而变调,喷出的白雾瞬间被风吹散,“到时候一人分十斤银子,够你们娶十个婆娘!”
士兵们哄笑起来,笑声却被风撕碎,只余下几声短促的喘息。
但他们眼中燃起了光——那是对财富的渴望,是对荣耀的追逐,是热血冲破严寒的证明。
他们浑然不觉,自己正兴冲冲地踏入一个被精心命名为“断脊峡”的死亡地带。
新启城,城主府,灯火通明的总参议室内,气氛却比黑松岭的雪夜更加冰冷。
巨大的沙盘上,一枚代表敌军先锋的黑色小旗,被周七枯瘦的手指缓缓推入了一道狭长险峻的峡谷模型中。
指尖划过木质山壁,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如同毒蛇游过枯叶。
“他们进了‘断脊峡’。”周七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他拿起一根细长的木尺,轻轻敲了敲峡谷两侧陡峭的崖壁模型,清脆的叩击声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两侧山壁倾斜角超过六十度,常年背阴,积雪厚重。根据我们气象署的计算,昨夜至今的降雪量,已让崖顶的积雪承重不足三成。任何剧烈的声响,都可能引发雪崩。”
他抬起头,透过厚厚的琉璃镜片,看向窗外负责传令的信号塔。
玻璃上映出他苍白的面容,像是一具沉睡中的面具。
一道命令无声地传递下去。
片刻后,城南最高的信号塔顶,一团幽绿色的焰火冲天而起,在漆黑的雪夜中如同一只诡异的眼睛,一闪而逝。
那光芒映在窗棂上,投下短暂而扭曲的影子,又迅速归于黑暗。
这是传给黑松岭潜伏部队的信号。
周七再次低下头,看着沙盘,仿佛在欣赏一件即将完成的艺术品,喃喃自语:“放他们再走三百步,等后队的尾巴,完全缩进谷里。”
与此同时,新启城后方的屯田区,温知语正站在一座临时搭建的工棚内,亲自监督着最后的准备工作。
工棚外,风雪拍打着茅草屋顶,发出“扑扑”的闷响;棚内火盆微弱燃烧,炭块偶尔爆裂出“噼啪”一声,火星四溅。
她面前,一排排民夫正小心翼翼地将一桶桶灰白色的粉末装上雪橇。
那硝石粉细腻如尘,稍有震动便扬起一阵呛人的白雾,吸入鼻腔时带着一股刺鼻的硫磺味,喉咙顿时泛起灼烧感。
那是北境炼铁工坊的副产品,也是她此次计划的关键——五百桶高纯度硝石粉。
这些雪橇的目的地,是断脊峡上游的一处冰封湖泊。
温知语亲自走上前,指尖抚过那根浸透猛火油的粗大麻绳,触感粗糙而油腻,仿佛触摸到一条冬眠的毒蟒。
麻绳一端连接着冰湖岸边几块早已被工兵撬松的巨大岩层,另一端,则紧紧缠绕在一台小型蒸汽信号机的飞轮齿轮上。
金属齿轮冰冷坚硬,表面还残留着机油的滑腻。
这台蒸汽机经过特殊改造,可以通过远程信号瞬间启动,其强大的扭矩将引燃麻绳,并拉动巨岩崩落,砸开冰封的湖面。
“参议大人,一切准备就绪。”一名工匠低声回报,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醒了沉睡的杀机。
温知语点了点头,清冷的眸子里倒映着工棚外的风雪,那光影在她瞳孔中跳动,如同鬼火。
她轻声对身边的副官道:“告诉他们,这不是洪水,是毒雾。雪水混合硝石泥流倾泻而下,遇峡谷中人体热气与火把,会瞬间蒸腾成白色的瘴气。此瘴无色无味,一旦吸入,肺腑便如烈火焚烧,神仙难救。”
她的话语很轻,却让听到的每一个人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不只是因为寒冷,更是那话语背后森然的算计,仿佛来自地狱的低语。
京城,外情司秘堂。
苏月见刚刚收到灰袍客用最高加密方式传来的最后一封密报。
烛火摇曳,照得她半边脸明半边脸暗,宛如两面人生。
“司使,消息确认。五皇子夏渊已于昨夜秘密抵达前线大营,为鼓舞士气,他准备在先锋营‘夺取藏兵洞’后,亲赴黑松岭督战立威。”
苏月见慵懒地靠在软榻上,原本玩味的神情瞬间变得专注。
指尖轻点案几,发出“嗒、嗒”两声,像是猎手听见猎物踏入陷阱的脚步。
亲赴前线?
这倒是个意外之喜。
她立刻提笔,在一张薄如蝉翼的纸上飞速写下几个字,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细响,如同春蚕食叶。
而后将纸条塞进一只信鸽的脚环。
这只信鸽羽毛乌黑,眼珠明亮,在笼中安静伫立,仿佛早已习惯穿梭于生死之间。
这次的目标,不再是敌军的将领,而是五皇子大营的厨帐。
“传令‘食味’,将那包‘南柯一梦’的草药,混入今晚主帅的安神汤羹里。剂量……足以让他安睡到明日午后。”她对灰袍客吩咐道,声音轻柔得像在安排一场午后的茶会,“告诉他,不必冒险刺杀,一个在决战之时酣然大睡的主帅,比一具尸体更能瓦解军心。”
她很期待,当捷报(或者说,是噩耗)传来时,这位志得意满的五皇子却只能在梦中建功立业。
断脊峡的出口处,风雪最烈。
沉山和他亲率的三百名铁甲营死士,如同一尊尊冰雪雕塑,纹丝不动地埋伏在被积雪覆盖的岩石与枯木之后。
寒风刮过铁甲缝隙,带来刺骨的凉意;他们呼出的气息在面甲内结成霜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金属与冰晶摩擦的细微声响。
他们每个人都背负着两枚沉甸甸的、用防潮羊皮紧紧包裹的铸铁疙瘩。
那重量压在肩胛骨上,像背着两块墓碑。
这是夏启兵工厂的最新杰作,代号“震地雷”。
其原理仿造地震仪,内部除了填充高爆炸药和碎铁片,还加入了一种特殊的震动引信。
一旦被剧烈冲击引爆,它能在瞬间制造一场小范围的“地震”,足以引发山体崩塌。
一名趴在沉山身边的老兵,压低声音问道:“总教官,这玩意儿威力太大,万一雪崩下来,把咱们自己人也埋了……”
话音未落,已被沉山抬手制止。
沉山没有回头,目光死死盯着峡谷深处,嘴角勾起一抹狼一般的冷笑:“我们的人,都不在下面。”
就在这盘大棋的各个角落都在悄然落子之时,一个微小的变数,正从最意想不到的地方传来。
随着难民一同撤往高地避难的阿离,在村口临时搭建的粥棚里,无意间听到了几个刚从前线逃回来的民夫的议论。
“五殿下那边可真不是人!抓了个七八岁的小孩,就因为他手里攥着张画,画的……好像是咱们修的那座‘连天桥’的位置,就把那孩子吊起来打!”
“是啊,将军说那孩子是奸细,可我看那桥……啧啧,悬得很!”
阿离心头猛地一紧。
连天桥!
那是五皇子为了快速运兵,强征了数千民夫在“鬼愁涧”上游赶工搭建的浮桥!
她顾不上寒冷,连夜攀上了附近最高的鹰嘴崖。
嶙峋的岩石割破手掌,鲜血滴落在雪地上,绽开一朵朵红梅;寒风如刀,刮得脸颊生疼,但她咬牙坚持。
借着雪光反射的微弱光芒,她用望远镜死死盯着远处那座如同鬼影般的浮桥。
一看之下,顿时手脚冰凉。
那座桥的桥基,根本不是实心木桩,而是用朽坏的木板包裹着几艘巨大的空舱船体!
她甚至能看到其中一艘船体侧面已有裂缝,积雪渗入,压得整座桥微微下沉,发出令人不安的“嘎吱”声,仿佛下一秒就会断裂。
阿离立刻撕下自己的裙角,咬破手指,用血在布条上飞快地画下浮桥的结构简图和警示。
鲜血黏稠温热,在粗布上晕染开来,散发出淡淡的铁锈味。
她将血书塞进一个准备送往前线的饭食陶罐底部,交给了相熟的老猎户,泣声恳求他务必送到夏启手中。
子时,新启城楼。
夏启收到了阿离的血书。
他当即召来周七,将血书与沙盘上的水文图反复核对。
“殿下,‘鬼愁涧’上游三十里,正是我方控制的‘卧龙湖’水库!因秋汛,水库蓄水量早已达到警戒线,我们一直没敢开闸泄洪,就是怕……”周七的话戛然而止,他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您是想……以水代兵?”
夏启没有说话,只是缓缓从怀中取出了那枚锈迹斑斑的铜制指南针。
三年前,在北境冻土挖出那块青铜残片时,谁又能想到,它竟是一套失落千年的机关智脑的钥匙?
那一夜,他在油灯下耗尽十年积蓄,兑换了第一个‘基础传感模块’……如今,只剩最后一步。
他无视了指针,只是用拇指在指南针黄铜外壳一个毫不起眼的凹陷处,以一种特定的节奏,轻轻按动了三下。
“咔、咔、咔。”三声极轻的机括声,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午时三刻,远在百里之外的卧龙湖水库,无人看守的、早已锈死的巨大铁制闸栓下,一个深埋于地底的金属装置被无声激活。
起初只是一道细流,随即化为咆哮的狂龙!
积蓄了整整一个秋天的恐怖洪峰,挣脱了束缚,以雷霆万钧之势,向下游的鬼愁涧奔涌而去!
而此刻,五皇子夏渊刚刚服下那碗温热的安神汤,正带着对明日“立威”的美好憧憬,沉沉睡去。
半个时辰后,一名亲卫连滚带爬地冲入帅帐,声音凄厉如鬼嚎:“殿下!不好了!天……天罚啊!卧龙湖突然决堤,连天桥被冲毁,我们正在过河的五千征夫营……全被洪水吞了!”
帅帐内的幕僚们闻言,面如死灰,有人当场瘫倒在地,惊恐地呼喊着“天罚”。
帐内喧哗炸开,唯有夏启静坐不动。
他慢慢合上手中的水文图,站起身,一步步走出大帐。
寒风扑面,他抬头望向南方天际,那里正腾起一道灰白色的烟柱——不是云,是人命蒸腾的雾。
他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真正的兵法,不在杀戮,而在算准人心与天地。”
他终于做到了。
他踏上城楼石阶,每一步都像踩在尸骨之上。
当他立定,风雪卷起披风,才终于开口:“不是天罚,是算术。”
风雪更大了,仿佛要掩盖这世间的一切罪恶与杀戮。
断脊峡内,那雪崩与毒雾交织的死亡乐章,才刚刚奏响了它的序曲。
紧随其后的,将是沉山那三百枚“震地雷”奏出的,更加狂暴与血腥的华彩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