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糊味裹着雪粒灌进窗缝时,夏启的后颈先绷直了。
他转身抓起案头的铜灯,灯芯在风里跳了两跳,将窗纸上的人影晃成扭曲的鬼。
备马。他对门外喊了一声,声音像淬过冰水的铁。
亲卫撞开院门的动静还没消,他已经翻身上了青骓,缰绳在掌心勒出红印——那架峡谷支架是三天前刚架好的,底下铺着防湿油布,油布吸饱了松脂,烧起来能连钢柱都烤软。
等他带着卫队冲到现场,火势已经弱了。
支架下的冻土被灼出焦黑的坑,半段烧剩的麻绳黏在焦土上,绳结是三股交缠的——阿秃儿上个月给木料场捆圆木时,他亲眼见过这手法。
封锁营地。夏启翻身下马,皮靴碾过还在冒烟的碎木,但别搜人。
亲卫统领张全愣了:殿下,这是蓄意破坏——
去青石坳。夏启蹲下身,指尖碰了碰那截麻绳,把阿秃儿他娘的老屋修了,瓦换青灰的,墙根砌砖防漏。
再送两袋麦种,跟她说...就说七皇子替她儿子尽孝。
张全领命去了。
夏启望着被烧出豁口的支架,月光漏下来,在他眉骨投下阴影。
他想起三天前在矿场遇见阿秃儿时,那汉子盯着铁轨的眼神——不是恨,是怕,像被雷劈过的老松,枝桠都朝着避过雷的方向长。
第二日卯时,温知语抱着一卷新绘的施工图进来时,发梢还沾着霜花。殿下,损毁处我标了纪念桩位她展开图纸,炭笔在断层线上勾出流畅的弧线,题字...您看逝者安息,生者前行如何?
夏启的拇指擦过图纸边缘,那里还留着她磨出的茧印。他说,把这张图挂到工地告示栏,让每个打桩的工匠都能看见。
三日后的晨雾里,阿秃儿跪在议事厅外的青石板上。
他脸上的烟灰没擦干净,混着鼻涕眼泪,像块糊了煤渣的面团。要杀便杀!他扯着嗓子喊,声音哑得像破风箱,我不是为赵崇安那狗官,也不为钱!
我娘昨儿夜里梦见青石坳的地缝又开了,哭着求我拦住你们...她说铁轨会把山魂挖走,全村人要再被埋一次!
夏启放下茶盏,茶沫在盏中晃出细碎的圈。
他从案下抽出一份卷宗,封皮是深褐色的羊皮纸,边角磨得发亮——这是系统用三个月推演出来的地质报告,连青石坳地下三十丈的岩脉走向都标得清清楚楚。
青石坳,二十年前。他翻开卷宗,推到阿秃儿面前,山体滑坡死了一百三十七人。
你以为是动了山根?他指着一张剖面图,红色墨线像血管般爬满纸页,是上游王家矿场私采,把岩基掏成了蜂窝。
你娘看见的地缝,是矿洞塌了带下来的。
阿秃儿的手开始抖。
他伸出指甲缝里还沾着焦木渣的手,碰了碰那张图。不可能...他喉咙里发出呜咽,我娘说...说那夜山响得像龙吼...
龙吼?夏启起身,走到他面前,那是岩基断裂的声音。他指向窗外,新浇筑的桥墩在晨雾里若隐若现,你看那些桩,每根都打穿浮土三层,直入坚岩。
我让人测过,承重比天然山体还稳三倍。
阿秃儿抬起头,眼里的血丝像蛛网。你...你怎么知道这些?
因为我要修的不是铁轨。夏启蹲下来,和他平视,是让山更稳,让地更牢。
你要真想救你娘,救青石坳的人,就跟我学看地脉——他指了指温知语刚送进来的《工程地质学》抄本,而不是听神婆说梦。
晨雾散了些,有细碎的阳光漏下来,照在阿秃儿脸上。
他突然重重磕了个头,额头撞在青石板上的一声。我...我跟你学。他说,声音里还带着哭腔,但要是你骗我...
不会。夏启站起身,对候在门外的牛大力抬了抬下巴,带他去天堑谷工地。
牛大力应了一声,手按在腰间的佩刀上。
他望着阿秃儿摇摇晃晃站起来的背影,又看了眼夏启——殿下没说关人,只说带他去。
天堑谷的悬崖下,新的桩位正在画线,不知道这浑身冒焦味的汉子,到了那儿是会抡大锤,还是...
牛大力摸了摸腰间的刀鞘,转身跟上。
牛大力的皮靴碾过冻硬的碎石子,每一步都像敲在绷直的弦上。
他走在阿秃儿身后三步远,刀鞘擦过腰侧的声响比呼吸还清晰——这汉子昨天还往铁轨支架上泼松脂,现在倒安安静静跟着走,倒让他后颈起了层鸡皮疙瘩。
天堑谷的风卷着冰碴子灌进领口时,阿秃儿突然停住了。
牛大力的手刚按上刀柄,就见那汉子踉跄着蹲下去,布满老茧的手指抠住一根倾斜的支撑柱。这样不行。他喉咙里滚出闷响,鼻尖几乎贴上柱子与地面的夹角,榫头偏了半指,雨季地软......会垮。
牛大力的刀鞘地磕在石头上。
他弯腰凑近,这才看清那根支撑柱确实微微往西北歪着,被冻硬的泥浆糊住了缝隙。你怎知?他下意识问,问完又觉得可笑——这汉子在工坊管了三年木料,榫卯结构怕是比他数自家碗底的豁口还熟。
阿秃儿没抬头,指甲刮掉柱底的泥块,露出底下被冻裂的木楔:我爹......他突然哽住,喉结动了动,我爹是青石坳的木匠,教过我看木头的筋。
牛大力的手慢慢从刀柄上挪开。
他望着阿秃儿沾着泥的后颈,想起三天前夏启让他修阿秃儿老家房子时说的话:有些刺扎在肉里,不拔出来,人一辈子都要疼。
消息传到议事厅时,夏启正对着系统面板皱眉。
新解锁的地质勘探术图纸在光屏上泛着蓝光,可他更在意的是工坊递来的进度表——轨道要赶在春汛前贯通,缺的不是材料,是能看懂图纸的工匠。
殿下,牛队长说阿秃儿在天堑谷......亲卫的话没说完,夏启已经抄起案头的黄铜安全锤。
那锤子是他照着现代工程锤改的,木柄裹着防滑的鹿皮,锤头淬了精钢,此刻在他掌心沉得像块秤砣。
天堑谷的工地还罩在暮雪里。
阿秃儿正踮脚用一根木棍比量支撑柱的角度,牛大力抱着臂站在旁边,刀鞘垂在身侧,倒像根多余的棍子。
夏启走到近前时,阿秃儿听见动静猛一回头,脸上沾着木屑,倒比三天前跪在青石板上时干净了些。
从今天起,你是铁道巡检使。夏启把安全锤递过去,鹿皮裹着的木柄还带着他掌心的温度,专查隐患。
抓一个错,抵一桩罪。
阿秃儿的手抖得厉害,锤子在他掌心磕出的一声。你不怕我再毁一次?他抬头,眼里的红血丝淡了些,却多了团混沌的光。
夏启笑了,指尖敲了敲那根倾斜的支撑柱:怕。
所以我让你亲手建起来——拆容易,建了再拆,才是真狠。他弯腰捡起块碎石,在冻硬的地面画了道线,看见这道线没?
春汛前轨道要通到主寨,你要是能让所有支撑柱都像这线一样直......他直起身子,目光扫过漫山遍野的脚手架,青石坳的地缝,我让人立块碑,刻上你爹教你的看木筋的法子。
阿秃儿的喉结动了动。
他低头盯着手里的锤子,突然用袖子狠狠擦了擦眼睛。我......我明儿就去查东头那排桩。他瓮声瓮气地说,转身时撞得牛大力一个踉跄,倒把牛大力撞笑了——这汉子走路带风的架势,倒像头重新套上犁的老黄牛。
七日后的晨光里,第一列矿车的铜铃响得比喜鹊还脆。
主寨外的空地上,篝火堆得比人还高,刚蒸熟的麦饼香混着松脂味飘出二里地。
百姓举着松枝当火把,小孩们追着矿车跑,鞋底碾得新铺的碎石子响。
温知语站在观礼台侧边,裹着兔毛斗篷的手捏着半块麦饼,目光却落在三百步外的纪念桩旁——阿秃儿正蹲在那儿,新领的黄铜测量尺在他手里转得像根指挥棒,每校准一个桩位,就用红漆在桩身上画个小圈。
原来有些人,不是坏,是太怕失去。她轻声说,哈出的白气在眼前散成雾。
夏启站在她身侧,望着矿车上堆得像小山的精钢坯。
这些钢坯要是走原来的山路,得三十辆牛车、半个月才能运到;现在只消两个时辰,铁轨就把山那边的风都拽过来了。所以我不罚他。他说,我要让他找到值得守护的东西。
系统提示音就在这时炸响。
夏启摸出怀里的玉牌,光屏在掌心展开,灰色锁定项激活的字样刺得他眯起眼——【轻型蒸汽牵引机车设计图】几个字泛着幽蓝的光,底下还缀着行小字:当破坏者成为建设者,技术才能真正扎根。
他望着北方的星空,嘴角慢慢扬起来。
蒸汽机车,铁轨网络,等开春冰消......
而在千里外的帝都,金銮殿后的偏殿里,裴元昭捏着密报的手背上暴起青筋。
绢纸上的铁轨图用细笔勾勒,连枕木的间距都标得清清楚楚,批注的八字此非人间之器,乃国运所系浸着墨香。
他盯着图看了半柱香,突然抓起案头的奏疏,狼毫笔在七皇子擅动北境龙脉几个字上重重一画,改写为:臣请敕建北境铁路司,授七皇子总督之权。
晨雾漫上鹰喙坡谷口时,第一列满载精钢坯的矿车静候在起点平台。
铜制的车铃被风撞响,清越的声响裹着雾,飘向还未苏醒的群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