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具在深海中继续下潜。
击溃影卫-叁的短暂胜利，并没有带来多少轻松。舱内气氛反而更加凝重——每个人都看见了林破军眼角滑落的那滴暗金色“信息残渣”，以及他手背上那转瞬即逝的天梁星星图。
那不是什么好兆头。
“老林，”武曲打破了沉默，他调整着武器系统的能量配比，声音带着刻意的轻松，“你刚才那个‘信息脉冲’，有点东西啊。隔着这么远都能干扰祭司的结界控制，这技能要是能稳定输出，咱们不是能直接开无双了？”
林破军站在观察窗前，暗金色的瞳孔倒映着舷窗外掠过的深海景观——巨大的海底山脉、发光的珊瑚森林、还有偶尔一闪而过的、形态诡异的深海生物。
“信息脉冲的释放，需要消耗我意识结构中‘可读性较高’的部分。”他没有回头，声音平静，“简单来说，每释放一次，我作为‘林破军’的人格完整度就会下降约百分之零点五。刚才那次脉冲，加上与影卫-叁的记忆共鸣触发，累计人格完整度下降百分之一点二。”
舱内温度仿佛又降了几度。
“那……你现在完整度多少？”苏洛小声问。
“百分之八十七点四。”林破军回答，“低于百分之七十，会出现明显的认知障碍和行为逻辑偏差。低于百分之五十，将无法维持与你们的‘人性锚点’连接。低于百分之三十——”
他顿了顿。
“——我将不再是‘我’。而是一个纯粹的高维信息载体，一具行走的数据库。”
武曲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最终只是重重捶了一下控制台：“操！”
“所以，”廉贞的声音响起，银色眼眸扫过数据板上林破军的各项参数，“我们必须尽快抵达星曜遗迹，修复苏洛的星核。只有她的天府之光能稳定锚点连接，减缓你的人格衰减速度。”
“正确。”林破军点头，“预计抵达时间：三十九分钟后。遗迹外围有能量屏蔽，载具无法直接进入。我们需要步行穿过约五百米的海底通道。”
“步行？”武曲瞪眼，“这深度，水压能把我们压成——”
“遗迹内部有独立的气泡状空间维持系统。”林破军打断他，“通道内部是排空的。但通道入口处有防御机制——一组古老的星力傀儡。它们被设定为只允许‘纯净星曜继承者’通过。”
“那我们怎么进去？”苏洛问。
“我。”林破军转过身，暗金色的瞳孔看向她，“破军星力本质上是纯净的，尽管现在被高维信息污染，但底层频率没有改变。我可以模拟出足够的‘纯净’特征，暂时骗过防御机制。但需要你们在我触发防御的瞬间，快速通过。防御机制的重置时间是十二秒。”
“你又打算一个人扛？”武曲皱眉。
“效率最高的方案。”林破军说，“我的身体结构现在能承受更高强度的能量冲击。而且，我需要测试一下，这些古老的星力傀儡，是否能识别出我意识中承载的那些……‘额外数据’。”
他说这话时，语气里有一丝极细微的、近乎“好奇”的东西。
就像科学家准备进行一项危险的实验。
苏洛想反对，但看着那双暗金色的眼睛，话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载具继续下潜。
深度计突破五千米。舷窗外的黑暗变得更加厚重，连深海发光生物都变得稀少。只有载具的探照灯，在无尽的海水中切开两道苍白的光柱。
“检测到异常能量场。”廉贞看着数据板，“前方三点七公里，海床出现大规模几何结构。应该就是遗迹。”
林破军走到观察窗前，暗金色的瞳孔微微收缩。
“我看见了。”他说，“遗迹的屏蔽层是……六边形蜂窝结构。很古老的设计理念，能量利用率低，但稳定性极高。看来这座遗迹的历史，可能比我们之前预估的更久远。”
“有多久？”武曲问。
“根据屏蔽层的能量衰变速率计算，至少三千年。”林破军说，“建造时间可能早于已知的华夏上古神话体系成型期。有趣。”
“有趣？”苏洛不解。
“这意味着，星曜的传承，可能比我们想象中更古老、更……根植于这个星球本身。”林破军轻声说，“相柳想要链接的‘彼端’，也许并非单纯的外来之物。它可能一直在这里，沉睡在地球深处，只是等待被唤醒。”
这个猜测让所有人都感到一阵寒意。
载具开始减速。
前方，探照灯光柱的尽头，海底的景象逐渐清晰。
那不是自然形成的海床。
而是一片巨大的、由某种暗银色金属构成的平台。平台表面刻满了复杂到令人眩晕的几何纹路和星图符号，纹路之间流淌着微弱但纯净的星力光芒。平台中央，矗立着一座金字塔形的建筑，建筑表面同样覆盖着蜂窝状的六边形能量屏蔽层。
整座遗迹散发着一种古老、肃穆、不容侵犯的气息。
“到了。”廉贞说，“载具停泊在平台边缘。准备出舱。”
气密门开启的嘶嘶声在舱内响起。
深海的压力即便隔着载具也能感受到，那是五千米深处、每平方厘米超过五百公斤的恐怖力量。但当他们踏上平台时，却发现周围的海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排开，形成了一个直径约五十米的半球形无水空间。
“遗迹的维持系统还在工作。”林破军环顾四周，“能量水平……只有设计值的百分之三点七。但足够维持这个气泡空间了。”
他深吸一口气——在这个深度，空气稀薄而冰冷，带着金属和星力的特殊气味。
然后，他率先走向平台中央的金字塔建筑。
其他人紧随其后。
走近了，才能感受到这座建筑的宏伟。塔基边长超过一百米，塔身高耸入上方黑暗的海水，看不见顶端。塔身表面那些六边形的能量屏蔽层，每一个都有房间大小，内部流淌的星力光芒如同呼吸般明灭。
在塔基的某一面，有一道紧闭的、高约十米的金属大门。大门表面刻着一幅巨大的星图——北斗七星的图案，但比常见的星图多了许多复杂的辅星和连线。
林破军站在大门前，暗金色的瞳孔扫过星图。
“验证机制。”他说，“需要同时注入七种不同频率的星力，按照特定顺序激活星图节点。错误一次，防御机制启动。”
“七种？”武曲傻眼，“我们这里只有四个星曜继承者，算上老林也才五个！”
“不需要。”林破军抬起手，暗金色的光芒在掌心汇聚，“破军星力本身具备‘破阵’特性，可以模拟其他星曜的频率。但是——”
他顿了顿。
“——模拟需要时间。在此期间，我的意识会完全专注于频率调整，无法分心防御。大门两侧的傀儡会被激活。你们需要挡住它们，至少十二秒。”
话音刚落，大门两侧的地面突然裂开！
六尊银白色的金属傀儡从地下升起，每一尊都有三米高，形态类似古代武士，但关节处没有缝隙，整个躯体浑然一体。它们没有五官，面部是一片光滑的镜面，倒映出众人惊愕的表情。
傀儡手中，握着由纯粹星力凝聚而成的长戟。
“来了。”林破军闭上眼睛，双手按在大门的星图上，暗金色的光芒开始从他掌心向星图蔓延，“十二秒。计时开始。”
几乎同时，六尊傀儡动了！
它们的动作迅捷得不像机械，长戟划破空气，带着尖啸的星力斩向众人！
“我左三！”武曲怒吼一声，重锤砸向冲在最前的傀儡！
锤戟相交，爆发出刺眼的能量火花！武曲被震得后退半步，傀儡的镜面脸上毫无波动，长戟一抖，第二击已经刺来！
“规则·束缚！”廉贞的银色线条从地面窜出，缠住两尊傀儡的腿部，试图限制它们的行动。但傀儡只是微微一顿，星力爆发，就将规则线条震碎！
“这些傀儡的星力纯度太高！”廉贞低喝，“我的规则很难长时间生效！”
苏洛咬紧牙关，双手释放出微弱的天府之光，化作一面光盾挡在身前。一尊傀儡的长戟刺在光盾上，光盾剧烈颤动，裂痕蔓延。
“林破军！还要多久？！”武曲吼道，他的重锤再次砸碎一尊傀儡的手臂，但傀儡毫不在意，用另一只手继续攻击。
林破军没有回答。
他闭着眼睛，双手按在星图上，暗金色的光芒已经蔓延到了星图的三分之一。他的嘴唇在快速颤动，无声地调整着星力的频率。
但在他意识深处，另一件事正在发生。
当他将破军星力注入这座古老遗迹的验证系统时，系统仿佛“认出”了他——不是认出他作为林破军的身份，而是认出他意识中承载的那些高维数据。
那些数据，那些来自“观察者”系统和七个消亡文明的碎片，与这座遗迹本身的古老星力系统，产生了某种……共鸣。
林破军“看见”了。
不是用眼睛。
而是通过数据流的链接。
他看见这座遗迹的建造者——一群身穿古老星袍、面容模糊的身影，在三千年前的地球上，仰望星空，计算星轨，将星曜的力量锚定在这颗星球深处。
他看见他们预见了某种未来——某种来自星空深处或地心深处的“苏醒”。
他看见他们留下了这座遗迹，不是为了传承力量，而是为了……“记录”。
记录星曜的真相。
记录地球的真相。
记录所有可能到来的“终结”与“新生”。
然后，一个声音，通过星力链接，直接在他的意识深处响起：
「检测到高维信息污染个体……星曜频率：破军……状态：异常……」
「进行深度扫描……」
林破军感觉到，一股古老而浩瀚的星力，顺着他的双手，涌入了他的意识。
那力量在扫描他。
扫描他的记忆，他的情感，他承载的那些数据，以及他正在缓慢解体的人格结构。
「扫描完成。」
「个体状态判定：高危。」
「污染源：多元宇宙尺度观测协议#7-████。」
「污染程度：深度浸染，不可逆。」
「人格完整度：87.4%，衰减速率：每小时0.3%。」
「连接锚点：三，强度：中。」
「建议处置方案：启动遗迹净化协议，剥离高维信息污染，恢复人格完整度至92%基准线以上。」
「警告：净化过程将导致个体承载的所有额外数据永久丢失，包括‘观察者’系统接口功能、文明遗存记忆、多维信息感知能力。」
「请确认是否执行净化协议。」
这个问题，直接抛给了林破军。
在这一瞬间，外界的战斗仿佛变得遥远。
武曲的怒吼、廉贞的规则破碎声、苏洛光盾的裂响……都变成了背景噪音。
林破军的意识，悬浮在两个选择之间。
选择一：接受净化，剥离那些让他痛苦、让他濒临解体、让他变得越来越不像“人”的高维数据。恢复成相对“完整”的林破军，但将失去作为“活体信标”的能力，失去对相柳计划的深度了解，失去在“观察者”系统中为人类文明争取“延期”的资格。
选择二：拒绝净化，继续承载这一切。维持与“观察者”的链接，维持对相柳情报的掌控，维持为文明辩护的可能性。但代价是人格的持续解体，最终可能变成一个纯粹的、没有自我的“工具”。
他该选哪个？
作为“林破军”，他应该选一。活下去，作为人活下去。
作为“破军星继承者”，他或许也该选一。保留力量，继续战斗。
但作为……那个在系统空间中，向冰冷巨眼“呈现”人类文明“连接”与“不完美”特质的个体……
作为那个承载了七个消亡文明最后遗言，见证了它们孤独与挣扎的“守墓人”……
作为那个刚刚从影卫-叁消散的灵魂中，感受到一丝解脱与感谢的“共鸣者”……
他，能选一吗？
如果他剥离了这些数据，那么天梁星继承者最后的“谢谢”，将永远消失，无人记得。
那些消亡文明在最后时刻提出的问题，将永远没有答案，无人倾听。
他在“观察者”系统内部争取到的“观察性延期”，可能因为失去他这个“接口”而提前结束。
还有苏洛、廉贞、武曲……他们为他维持的“锚点”，他们相信的“林破军”，如果只是一个剥离了所有痛苦记忆、恢复“正常”但失去了关键能力的个体……真的能带领他们，带领人类文明，走完接下来的路吗？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拉长。
古老遗迹的星力，等待着他的回答。
而外界，武曲被一尊傀儡的长戟刺中肩膀，鲜血喷溅；廉贞的规则线条被彻底撕碎，咳出一口血；苏洛的光盾终于破碎，一尊傀儡的长戟刺向她的胸口——
“老林！！”武曲的嘶吼穿透了一切。
林破军睁开了眼睛。
暗金色的瞳孔深处，数据流的光芒疯狂闪烁。
但他的声音，平静而清晰地在意识中响起：
「拒绝净化。」
「这些数据，这些记忆，这些痛苦……是我选择的道路。」
「我承载它们。」
星图的验证，在这一刻完成。
大门发出沉重的轰鸣，缓缓向内开启。
六尊傀儡的动作同时僵住，然后，如同断电般，静止在原地，手中的星力长戟缓缓消散。
“门开了！”武曲捂着流血的肩膀，喘着粗气。
廉贞擦去嘴角的血，看向林破军。
苏洛瘫坐在地，脸色惨白，看着林破军的背影。
林破军收回按在星图上的手。
暗金色的光芒从他身上缓缓收敛。
他转过身，看向同伴。
那双眼睛，依旧是暗金色。
但苏洛敏锐地注意到——瞳孔深处，那些疯狂闪烁的数据流，似乎……稳定了一些。
仿佛在刚才的选择中，某种更根本的东西，被锚定了。
“走吧。”林破军说，声音依旧平静，“星髓结晶在遗迹最深处。我们时间不多。”
他率先走进了开启的大门。
门内，是一条向下延伸的、由发光水晶照亮的阶梯，通往金字塔建筑的深处。
武曲跟了上去，一边走一边龇牙咧嘴地处理肩膀的伤口：“妈的，这些傀儡下手真狠……不过老林，你刚才闭着眼睛那么久，是在跟遗迹系统‘对线’吗？该不会是在‘加载进度条’吧？”
林破军脚步顿了顿。
然后，一个极其微弱的、几乎察觉不到的弧度，在他嘴角短暂地浮现。
“可以这么理解。”他说，“刚才进行了一次‘系统更新’。版本号没变，但底层协议……重新签署了。”
“啥协议？”武曲没听明白。
“继续当‘人’的协议。”林破军低声说，然后不再解释，沿着阶梯向下走去。
苏洛和廉贞对视一眼，跟了上去。
而在他们身后，那六尊静止的傀儡，镜面般的脸上，突然同时倒映出了一个模糊的画面——
那是林破军刚才在意识中，做出选择的那一瞬间。
镜面中，他的暗金色瞳孔深处，除了数据流，还多了一样东西。
一道极其微弱的、属于“人类”的、坚定的光。
然后，画面消失。
傀儡们缓缓沉入地下，大门缓缓关闭。
遗迹重归寂静。
只有阶梯深处，传来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和一段……刚刚被写下的、关于“选择”与“承担”的，
新的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