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诡异空灵的吟唱声,并非来自水面或空中,而是直接回响在众人的意识深处,仿佛从这片幽暗水域的每一滴水中渗透而出,又像是头顶那些发光晶簇与藤蔓植物无意识的共鸣。声音中没有明确的词句,只有一种苍凉、古老、带着无尽倦怠与一丝冰冷好奇的“询问”感,不断冲刷着他们的精神屏障。
“是精神污染!集中意志,不要被它牵引!”苏洛强打精神,淡黄色的光芒再次亮起,尽管微弱,却如同风中残烛,为众人勉强撑起一小片精神上的“净土”。她的脸色在幽蓝光线下显得更加苍白,身体微微发抖,显然已近极限。
廉贞的规则线条也试图编织出一层逻辑防御,过滤那无孔不入的吟唱,但他很快发现,这吟唱并非攻击性的混乱,更像是一种……持续性的、高强度的“存在性询问”或“信息共鸣”。它不断地质疑着“你为何在此?”“存在的意义是什么?”“秩序与混乱,孰为真实?”这类根本性问题,强行将听者的意识拖入虚无与存在的思辨漩涡。这对于本就疲惫、信念遭受冲击的众人来说,同样是巨大的消耗和危险。
武曲烦躁地甩甩头,试图用疼痛驱散脑中嗡嗡作响的低语,但效果甚微。他端起了武器,枪口指向吟唱声最密集的远处岩柱林方向,尽管他知道,物理攻击对这种现象可能毫无作用。
林破军则默默抵抗着吟唱。他体内那枚沉寂的坐标印记,在这股“询问”共鸣下,依旧死寂,但不知为何,他竟从那空灵的吟唱中,感受到了一丝……极为遥远的、与天相展示的“天问信号”相似的“观测”意味。只是这“观测”更加古老、更加“非人”,充满了冰冷的、无目的的好奇。
“这片水域……这些晶簇……还有这吟唱……”廉贞喘息着,艰难地分析,“可能都是‘天问信号’残余能量与‘彼端’边缘气息,在这个特殊空间维度长期交互作用,产生的‘自然现象’或者‘信息沉淀物’。这里……可能是一个信息的‘坟场’或者‘回音壁’。”
“回音壁……”林破军咀嚼着这个词,目光投向幽暗水域的深处,“那么,回响的是谁的‘声音’?是‘观察者’系统的残响?还是‘彼端’的呢喃?亦或是……夹在两者之间,无数像我们这样的‘文明’留下的、最后的疑问?”
没有人能回答。
但他们不能留在这里等死。苏洛的力量在持续消耗,天相的生命体征虽然暂时平稳,但与维生装置分离、失去系统支持的时间越长,风险越大。他们必须找到离开这个“夹层空间”的方法。
“我们先沿着岸边探索,寻找出路,或者……至少找一个更安全、能暂时休整的地方。”林破军做出了决定。他将天相的维生装置从水中完全拖上岸,这装置虽然沉重,但内部似乎有悬浮减重设计,在岸上移动也不算太过吃力。武曲主动接过了推行的任务。
一行人沿着狭窄的石滩,朝着与吟唱声传来方向(岩柱林)相反的一侧,小心翼翼地向黑暗中探索。脚下的鹅卵石湿滑冰冷,头顶晶簇的光芒只能照亮前方十几米的范围,更远处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只有那无处不在的、淡蓝与暗紫交织的雾气缓缓流淌。
走了大约数百米,前方的地形开始发生变化。石滩逐渐收窄,最终没入水中,取而代之的是从水面突兀升起的、巨大而光滑的黑色岩石平台,平台连绵起伏,如同沉睡巨兽的脊背,一直延伸向黑暗深处。平台表面同样生长着一些发光的苔藓和低矮的、形态奇特的晶化植物,提供了些许照明。
更引人注目的是,在一些岩石的凹陷处或侧壁上,出现了人为(或者说,智慧生物)活动的痕迹:一些粗糙的、用发光的晶石碎片拼凑出的抽象图案,一些仿佛被什么锋利工具开凿出的、用于固定或悬挂物品的凹槽,甚至还有几处残留着早已熄灭、只剩下灰烬的小型篝火痕迹。
“这里……曾经有‘人’?”武曲警惕地环顾四周。
“不一定是我们理解中的‘人’。”廉贞仔细检查着那些图案和痕迹,“这些符号……结构非常古老,甚至有些眼熟……文曲,比对数据库。”
「比对中……符号结构与已知地球上数个已消失的远古文明(如亚特兰蒂斯传说、姆大陆遗迹等)部分图案存在27%相似度。另,与‘星曜传承’碎片信息中记录的、关于上一次‘文明试炼’周期(推测为七万至十万年前)残留的‘失落文明’符号系统存在18%关联性。结论:该痕迹可能属于某个(或某几个)曾经进入过此‘夹层空间’,并在此短暂停留或试图长期生存的、已湮灭文明的遗民。」
上一个试炼周期的失落文明遗民?他们也进入过这里?为什么?也是逃难?还是探索?他们最终去了哪里?是离开了,还是……永远留在了这片信息的坟场?
这个发现让众人心头更加沉重。文明的兴衰,在宇宙的尺度上,似乎只是微不足道的涟漪。而他们,或许正踏在前人的尸骨上,寻找着同样渺茫的出路。
他们继续沿着岩石平台前进。吟唱声似乎减弱了一些,但并未消失,依旧如同背景噪音般萦绕。周围的环境变得更加奇异,岩石的形状越发怪诞,有些像凝固的巨浪,有些像扭曲的生物遗骸,还有些表面浮现出如同液晶屏般不断流动、闪烁残缺画面的淡蓝色光斑——那似乎是残留的、高度压缩的信息碎片,但由于过于破碎和古老,已经无法解读。
突然,走在最前方探路的廉贞猛地停下了脚步,规则线条瞬间绷紧,指向右侧一片被巨大晶簇遮挡的阴影区域。
“有东西……在那里。不是吟唱,是……实体。生命反应微弱,但存在。”
众人立刻进入戒备状态。武曲将维生装置轻轻放稳,端起了武器。苏洛凝聚起最后的力量,准备防御。林破军则尝试调动恢复了一丁点的星力,指尖泛起微弱的紫芒。
阴影中,传来了极其轻微的、仿佛布料摩擦岩石的悉索声。
然后,一个身影,缓缓地从晶簇后面挪了出来。
那是一个……难以形容的“人”。
他(或者她)的身形佝偻瘦小,身上覆盖着一层由破碎的、失去光泽的金属片、某种坚韧的皮革以及发光苔藓拼凑而成的简陋“衣物”。裸露在外的皮肤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灰白色,布满了细密的皱纹和奇怪的、仿佛符文烙印般的暗色疤痕。他的头发几乎掉光,头顶和脸颊侧面,甚至直接生长着几小簇细小的、散发着黯淡蓝光的晶石。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那双眼眶深陷,瞳孔却异常清澈明亮,呈现一种纯粹的、仿佛能看透虚空的淡蓝色,与周围那些发光晶簇的光芒如出一辙。但这双眼睛里,却没有多少人类的情感,只有一种长年累月与孤寂、虚无和低语相伴而产生的麻木、疲惫,以及一丝……极其微弱的、看到同类时的惊异。
他看着林破军等人,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几声干涩的、仿佛很久没有使用过的气音,最终,几个音节艰难地挤了出来,使用的是某种极其古老、扭曲,但众人竟然能依稀理解的通用语变体:
“外……来者?新的……沉沦者?还是……‘答辩者’?”
“答辩者”三个字,他发音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奇特的敬畏与……怜悯。
“你是谁?”林破军上前一步,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和。他能感觉到,眼前这个“遗民”虽然状态诡异,但似乎并没有立刻攻击的意图,而且……他身上散发着极其微弱的、但确实存在的星力波动?不,不完全一样,更接近……某种被极度稀释和污染后的星曜本源气息?
“我?”那遗民咧开嘴,露出所剩无几的、同样有些晶化的牙齿,发出嗬嗬的、近似笑声的声响,“我是……上一个季节的落叶。是……回响中即将消散的余音。是……‘禄存’的守墓人。”
禄存?!
廉贞和苏洛同时一震。星曜中有“禄存”一星,主掌福禄、因果、机缘,也代表文明延续的“物质与精神传承”。但这位星曜继承者早已在记载中失踪,下落成谜。
“你是……禄存星继承者?”苏洛忍不住问。
遗民摇了摇头,动作缓慢而僵硬:“不……禄存大人……早已……归于星海。我……只是他最后一丝‘传承’的……承载者与见证者。也是……被困于此的……囚徒。”
他抬起枯瘦的手指,指向周围这片诡异的天地:“这里……‘归墟之隙’,是‘天问’与‘彼端’摩擦产生的……‘信息疤痕’。是规则的……漏洞,也是……囚笼。上一个周期……许多‘答辩者’最后的……避难所。也是……坟墓。”
他的话语断断续续,信息却令人心惊。
“禄存大人……在最后的‘净化’来临前……带领部分族人……躲入此地。试图……保存文明火种……等待……下一个‘季节’。”遗民的眼神变得空洞,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但……‘漏洞’也在缩小……‘彼端’的低语……‘天问’的残响……不断侵蚀。族人……渐渐迷失……死去。传承……断绝。禄存大人……耗尽了最后的星力……稳定这片区域……最终……消散。我……承载了他最后的知识与使命……在此守望……等待新的‘答辩者’……或者……最终归于虚无。”
他看向林破军等人,尤其是林破军眉心的淡黄封印和身上那股特殊的“承载”气息,以及廉贞、苏洛身上同源的星曜波动。
“你们……是新的星曜……新的‘辩护者’……你们的时间……也不多了。”遗民缓缓说道,“‘观察者’的倒计时……我能感觉到。相柳的黑暗……正在淹没外面的世界。你们……必须离开这里。”
“我们想离开!你知道出路吗?”武曲急切地问。
遗民沉默了片刻,那双淡蓝色的眼睛仿佛穿透了岩层,望向了某个不可知的方向:“出路……有。但……需要‘钥匙’。”
“什么钥匙?”
“这个空间……本身就是‘天问系统’与主世界规则的一个‘临时接口’……或者说,‘漏洞’。”遗民缓缓解释道,“要稳定地离开……回到正确的时间和空间坐标……需要短暂的‘重启’或‘校准’这个接口。需要……足够强大的、与‘天问’同源、或能与其产生共鸣的‘规则信息流’,来短暂地‘照亮’和‘固定’出口。”
他的目光,落在了林破军身上,更准确地说,落在了林破军胸口的位置——那里,贴身存放着天相留下的那枚淡蓝色数据晶体。
“你身上……有‘天问’的碎片。还有……”遗民的目光变得深邃而锐利,“……‘彼端’的道标印记。矛盾……而又统一。或许……可以。”
他又看向苏洛和廉贞:“你们的‘稳固’与‘规则’……可以保护通道。”
最后,他的目光扫过武曲和维生装置中的天相:“‘创造’的火花……和‘链接’的桥梁……也是需要的。”
“具体该怎么做?”林破军沉声问。
“在这片区域……最深处的‘晶核大厅’。”遗民指向黑暗更深处,那里隐约可见一片更加密集、光芒也更加璀璨的晶簇丛林,“那里……是这片‘疤痕’的能量汇聚点,也是与主世界‘薄膜’最薄的地方。启动那里的古老装置……注入‘天问’碎片的力量,以你的‘承载’为桥梁,引导星曜之力共鸣……或许……可以撕开一条短暂的、稳定的归路。”
“或许?”廉贞敏锐地捕捉到这个词的不确定性。
“是的……或许。”遗民坦然道,“上一个周期……禄存大人尝试过……最终只是延缓了此地的崩溃,未能带族人离开。因为……缺少关键的‘共鸣’与‘桥梁’。你们的组合……很特别。但成功的概率……我无法计算。而且……”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更加低沉:“启动装置,会释放巨大的能量波动,并短暂地‘照亮’这个漏洞。可能会……引起‘彼端’更强烈的注意,甚至可能……让外面的相柳网络……捕捉到你们的瞬间位置。”
风险与机遇并存。
“没有别的选择。”林破军几乎没有犹豫。留在这里是慢性死亡,外面还有必须完成的使命。“带我们去‘晶核大厅’。”
遗民点了点头,动作迟缓地转过身,开始引领他们向着晶簇丛林深处走去。他的步伐很慢,但每一步都异常平稳,仿佛对这片区域了如指掌。
随着深入,周围的晶簇变得更加高大、密集,散发出的光芒也由幽蓝逐渐转变为更加纯净、明亮的淡蓝色,甚至带着一丝银色。吟唱声在这里几乎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宏大、更加规律的能量流动的“嗡鸣”声,仿佛置身于某个巨型精密仪器的内部。
空气中开始出现游离的、如同萤火虫般的淡蓝光点,它们汇聚成溪流,向着深处流淌。地面的岩石也变得如同水晶般半透明,可以看到下方深处有更加耀眼的光芒在脉动。
终于,他们穿过最后一道如同门户般的巨大晶柱,眼前豁然开朗。
这是一个比之前天文台地下空间还要巨大的天然溶洞改造而成的大厅。大厅呈完美的半球形,穹顶和四壁完全由巨大、纯净、内部流淌着银色光芒的蓝色水晶构成。大厅中央,是一个高出地面的圆形平台,平台中心,悬浮着一个复杂到极致的、由纯粹能量构成的立体几何结构——它缓慢旋转,不断变化着形态,散发出磅礴而古老的规则气息。
这就是“晶核大厅”,以及那个古老的“校准装置”。
而在大厅的边缘,平台的四周,散落着数十具或坐或卧的……遗骸。他们身上的衣物早已风化,但骨骼却呈现出部分晶化的特征,有些遗骸还保持着祈祷、冥想或相互扶持的姿态。他们,就是上一个周期,禄存试图带离却最终失败于此的族人遗骨。
肃穆、悲凉、而又带着一丝不灭的坚持气息,弥漫在整个大厅。
遗民走到一具倚靠在平台边缘、骨骼最为高大、胸口还插着一柄早已失去光泽的晶石短杖的遗骸前,缓缓跪下,以额触地,行了一个古老的礼节。
“禄存大人……新的季节……新的答辩者……来了。”他低声呢喃,仿佛在汇报,又仿佛在告别。
然后,他站起身,看向林破军等人,眼中那麻木与疲惫似乎褪去了一些,燃起了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属于“守墓人”使命即将完结的释然与期待。
“装置的核心……在那里。”他指向平台中央旋转的几何结构,“将‘天问’碎片……置于核心的‘焦点’。然后……需要至少三位星曜继承者,将力量注入平台边缘的三个‘共鸣基座’。”他指向平台边缘三个微微凸起的、刻有不同星曜符号的水晶柱。
“我会激活最后的引导符文,稳定装置与地脉的连接。”遗民继续说道,“但能否成功撕开通往你们目标坐标的通道……以及通道能稳定多久……取决于你们注入力量的质量、共鸣的强度,以及……一点运气。”
“我们的目标坐标是‘苍穹之眼’全球会议的召集地点。”廉贞立刻说道。
遗民点了点头,闭上眼睛,仿佛在感应什么。片刻后,他指向几何能量结构上方某个特定的相位:“将那个坐标信息……用精神烙印,连同‘天问’碎片一起……注入焦点。装置会自行计算最佳出口。”
他看向林破军,又看了看苏洛和廉贞:“你们三个,站到基座去。‘破军’承载,‘天府’稳固,‘廉贞’规则。是合适的组合。”
“那我呢?”武曲问。
“守护。”遗民言简意赅,“通道开启时,可能会有东西被吸引过来。来自‘彼端’的……或来自外面黑暗的。”
武曲重重点头,握紧了武器,站到了维生装置和众人之间。
“那么……”遗民最后看了一眼这沉寂了不知多少岁月的大厅,看了一眼禄存的遗骸,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最终归于平静。
“开始吧。”
“文明的余火……能否点亮归途……”
“就看……这一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