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的门在身后合拢，将惊愕、猜疑和未尽的喧嚣隔绝开来。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头顶日光灯发出低沉的嗡鸣。林破军背靠着冰凉的防火门，缓缓吁出一口气，那气息带着微不可查的颤抖。
心脏仍在沉重地擂鼓，血液里奔流着陌生的灼热，眼前偶尔还会闪过那悬浮的星球影像和刺眼的百分比。这不是梦，是套在他脖颈上的无形枷锁，也是塞进他手里的、他根本不懂得如何使用的武器。
他抬起自己的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那缕银色星辉的触感——冰冷而霸道。就为了那微不足道的一击，他付出了一段童年的色彩。如果下次需要更强的力量呢？他会忘记什么？忘记自己的名字？还是彻底变成一个没有过去、只为“文明存续”而运转的机器？
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寒意，比王主管的咆哮更让他战栗。
手机又震动了一下。他低头，还是那个未知号码。
「目标生命体征持续减弱，预计剩余有效救援时间：17分32秒。建议提升行动优先级。」
没有情感，只有倒计时。
林破军闭了闭眼，将那些庞杂混乱的思绪强行压下。他迈开脚步，不是走向电梯，而是推开了安全通道的门。楼梯间里回荡着他独自一人的脚步声，清晰而空旷。他需要这短暂的独处，需要这物理性的下行，来让自己混乱的大脑稍微清醒。
走出写字楼，午后略显刺眼的阳光让他眯起了眼睛。车水马龙，人声嘈杂，世界依旧按照它固有的、麻木的节奏运转着。没有人知道城西的水源正在被污染，没有人知道星空之上有冰冷的眼睛正在评判，更没有人知道，一个刚刚被赋予了救世使命的男人，正要去救一只猫。
这种极致的荒谬感，反而让他绷紧的神经松弛了一丝。
右转。三百米。第二个巷口。
巷子很窄，两旁是高耸的写字楼背面，遮挡了大部分阳光，显得有些阴湿。空气中弥漫着垃圾箱特有的、混合着腐败食物和消毒水的气味。他按照信息指示，走到了那个绿色的、漆皮剥落的大型垃圾桶旁。
在那里，他看到了它。
一只骨瘦如柴的三花猫，蜷缩在垃圾桶投下的阴影里，几乎与地面的污渍融为一体。它的左后腿以一个不自然的角度弯曲着，伤口暴露在外，周围糊着黑红色的血污和泥垢，隐约能看到蠕动的蛆虫。它的呼吸微弱而急促，腹部 barely visible 地起伏，琥珀色的眼睛半闭着，瞳孔涣散，似乎已经放弃了挣扎。
林破军蹲下身，隔着几步远的距离。
他应该怎么做？
像电影里那样，手掌发出温暖的光芒，伤口瞬间愈合？他尝试着在心中呼唤那股力量，回应他的只有心脏处隐隐的灼热，以及脑海中冰冷的警告提示：「未检测到明确威胁目标，强制激活星力可能引发不可控认知损耗。」
他想起那被模糊的获奖记忆，心头一紧。
他不是兽医，甚至不算一个经验丰富的爱猫人士。他有的，只是一点出于本能的不忍，和一个来自“上级”的、看似荒谬的指令。
“人性锚点……”他低声重复着这个词。所以，救助弱小，感受生命的脆弱与坚韧，这就是对抗力量侵蚀的“锚”？
他不再犹豫，脱下身上那件廉价的西装外套，小心地、尽量轻柔地靠近。猫咪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意图，喉咙里发出极其微弱、带着警告意味的“嗬嗬”声，试图抬起爪子，却连这点力气都没有了。
“别怕，”林破军的声音干涩，他自己都觉得这安慰毫无力量，“我……带你去看医生。”
他用外套将猫咪连同它身下那块肮脏的垫布一起裹住，动作尽可能地轻缓，避免触碰它的伤腿。小猫在他怀里轻得几乎没有重量，那微弱的体温和颤抖，透过薄薄的衣料传递到他的皮肤上，异常清晰。
抱着这个小小的、濒危的生命，他站起身，快步走出阴暗的巷口。阳光再次洒落，怀中的猫咪不适地动了动，将脑袋往外套的褶皱里埋了埋。
他站在街边，试图拦出租车。然而，连续几辆空车要么视而不见，要么在他招手后看到他怀里明显不对劲的包裹，加速驶离。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仿佛能听到那无形的倒计时在耳边滴答作响。
「剩余有效救援时间：9分14秒。」
焦躁开始蔓延。他环顾四周，目光落在街角一家挂着“爱宠之家”招牌的宠物医院上。距离不远，大约两百米。
跑过去！
他抱紧怀中的小猫，开始在人行道上奔跑起来。风声在耳边呼啸，西装革履的他抱着一个用旧外套裹成的包裹奔跑，引来了一些路人诧异的目光。但他顾不上了，怀中小生命那越来越微弱的呼吸，就是最急促的鼓点。
冲进宠物医院，消毒水的气味扑面而来。前台后面坐着一位年轻的护士，看到他狼狈的样子和怀里明显情况不妙的小猫，立刻站了起来。
“先生，它怎么了？”
“腿伤了，很严重，感染，需要马上处理！”林破军气息不匀，语速极快。
护士看了一眼小猫的状态，脸色也严肃起来：“您稍等，我马上叫医生！”她快步跑向里面的诊室。
等待的几十秒钟，漫长得如同几个世纪。林破军低头看着怀中的小猫，它的眼睛已经完全闭上，只有腹部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它还活着。一种无力感攫住了他。他拥有了能击碎吊灯的力量，却无法让一只小猫的伤口愈合得快一点。
穿着白大褂的兽医很快出来，是一位戴着眼镜、面容和善的中年女性。她简单地检查了一下小猫的状况，眉头紧锁：“情况很不好，严重感染，失血过多，需要立刻清创、输液、手术固定。你是它的主人？”
林破军张了张嘴，“不是”两个字在喉咙里滚了滚，最终变成了：“……现在是了。”
“好，先去办手续缴费，我们马上准备手术。”医生语速很快，示意护士接过小猫。
林破军机械地跟着护士去前台，掏出钱包，刷掉了相当于他半个月午餐费的金额。看着缴费单上的数字，他并没有多少心疼，反而有一种奇异的踏实感——这是他此刻唯一能做的、最具体、最“人性”的事情。
手术室的灯亮起。
他坐在冰冷的金属长椅上，看着自己沾了些许血污和秽物的双手，西装外套已经彻底报废，随意搭在旁边。空气中弥漫着动物和消毒水混合的气味。这一切都如此真实，如此……平凡。与脑海中那星际尺度的文明存续画面，格格不入。
他点开手机，那个未知号码没有再发来信息。他尝试着回忆那份“获奖的喜悦”，记忆的画面依旧存在，知道那是自己得了奖，站在台上，但曾经充盈其中的激动、骄傲、父母笑容带来的温暖，却像被水洗过一般，褪色成了苍白的陈述句。
代价，是真实的。
他不知道坐了多久，手术室的灯终于熄灭了。女医生走了出来，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是舒缓的。
“手术很成功。清创做了，骨折也固定好了。它体质很弱，失血多，但求生意志 surprisingly 强。现在麻药还没过，在输液观察。如果今晚能熬过去，活下去的希望就很大。”
林破军紧绷的肩膀骤然松弛下来，一股没来由的、微弱的暖流，驱散了些许盘踞在心头的冰冷。
“谢谢您，医生。”
“不客气，这是我们应该做的。”医生看了看他，“你是个好心人。”
好心人？林破军嘴角泛起一丝苦涩。他只是在执行一个任务，一个为了让自己不至于变成非人的任务。
他被允许进入观察室看了一眼。那只三花猫躺在保温箱里，身上插着管子，缠着绷带，小小的身体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安静而脆弱。
就在这时，手机再次震动。
「‘人性锚点’更新完成。数据库记录：‘救助行为’关联‘生命韧性’认知，强度评级：b+。」
「提示：该认知有助于稳定星力副作用，减缓特定类型记忆模糊化进程。」
「后续任务：返回城西供水枢纽外围，进行初步侦查。相柳污染虽被物理中断，但残留能量仍需评估。」
看着屏幕上的文字，又看了看保温箱里挣扎求生的猫咪，林破军深深吸了一口气。
文明的答卷，或许就是这样，由无数看似微不足道、却又重若千钧的笔触，一字一句地书写而成。
他转身，走出宠物医院，重新融入街道的人流。阳光照在他身上，投下了一道比之前似乎坚定了几分的影子。
城西，他必须去。那只猫，他也会再回来看。
这条路，他只能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