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墨,悄然浸染天际,云海翻涌间,仿佛天地正屏息凝神,静待一场惊心动魄的启程。风掠过飞舟流线般的船身,卷起叶馨云鬓边一缕青丝,也轻轻掀动她袖口绣着的淡银莲纹——那是太虚峰内门弟子独有的徽记,素雅中透着不可轻侮的锋芒。她立于甲板前端,指尖微凉,却稳稳托着那枚尚存余温的传讯玉符。白光虽已敛尽,可林寻清冽如松风的声音仍在耳畔回旋,字字如钟,撞在心上,激起层层涟漪。
林澈就站在她身侧半步之遥,玄色长袍被风鼓起,像一只蓄势待飞的夜枭。他并未言语,只是将目光投向远方——那里,东域山脉的轮廓正从云霭中缓缓浮现,苍劲、巍峨、沉默如亘古磐石。他唇角微扬,笑意却未达眼底,只在眸底燃起一簇幽邃火苗:不是焦灼,不是侥幸,而是久蛰之后、利刃出鞘前那一瞬凛然的清醒。他心中所想,早已不是“还让不让人活了”这般戏谑自嘲;那句“妖孽”,早已在半年朝夕相对的炼丹光影里,悄然蜕变为一种近乎虔诚的敬意——敬她焚膏继晷的孤勇,敬她百折不挠的韧性,敬她指尖跃动红莲业火时,眉宇间那抹不容置疑的专注与澄明。
是啊,这速度,任谁见了都要失语。可真正令人动容的,从来不是天赋本身,而是天赋之下,那不肯向命运低头的脊梁。
而此刻,修炼室中那抹倔强身影,早已化作眼前浩渺云海之上一道温柔而坚定的剪影。半年光阴,不过弹指一瞬,却足以让一个少女褪去青涩,淬炼成钢。失败?何止百次。第一次丹炉炸裂,赤焰冲天,她被掀翻在地,发髻散乱,指尖灼伤,却在灰烬未冷时便爬起,用灵力一遍遍描摹丹方古篆;第二次药性暴走,丹气逆冲经脉,她咳出带着灵光的血沫,却在调息三日之后,捧着新誊写的《三阶丹理补遗》伏案至天明;第三次……第四次……每一次跌倒,她都未曾仰天长叹,只是静静拾起碎裂的丹胚,细细嗅闻残留的药息,再将心得一笔一划刻入心版。红莲业火,本是焚尽罪愆的烈焰,可落在她手中,却成了最温柔的烛火——它映照她额角细密的汗珠,烘暖她冻得发僵的指尖,也默默见证着那缕丹香如何由焦苦转为清冽,由断续转为绵长,最终,在第二百次开启丹炉的刹那,如春溪破冰,清越流淌。
四枚清灵丹,浮于半空,泛着初生嫩叶般的淡绿光晕。它们并非耀目夺魄,却自有其不可逼视的温润——表面光滑如镜,倒映着穹顶灵灯的微光;灵纹隐现其间,似有若无,如呼吸般缓缓流转,仿佛整颗丹丸都活了过来,蕴着山野晨露、林间清风、千年古木吐纳的生机。这不是“合格”,不是“勉强过关”,这是丹道中最难企及的“完美”——无丹毒,无杂质,无一丝冗余之力,唯有纯粹到极致的灵韵与平衡。当那股沁人心脾的丹香扑面而来时,连常年浸淫丹道的林澈都怔住了,指尖悬在半空,迟迟不敢落下,唯恐惊扰了这来之不易的圆满。
“成功了。”叶馨云低语,声音很轻,却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玉石,漾开一圈圈沉静而磅礴的涟漪。她长长舒出一口气,那气息里裹着半年积攒的疲惫、焦灼、自我怀疑,以及此刻终于卸下的千钧重担。她笑了,眼角微弯,唇边带笑,可那笑容深处,是眼底挥之不去的青影,是掌心尚未痊愈的薄茧,是灵力枯竭后强行催动丹田时留下的细微震颤。她没有欢呼,没有雀跃,只是将一枚清灵丹轻轻置于掌心,感受着那温润灵力如春水般缓缓渗入干涸的经脉——那一刻,她忽然明白,所谓“突破”,并非一朝登顶的狂喜,而是无数个无人注视的深夜里,自己咬紧牙关、独自跋涉后,终于听见灵魂深处传来的一声清越回响。
林澈小心翼翼拈起一枚,指尖触到丹丸的刹那,仿佛有微小的电流窜过臂骨。他闭目凝神,丹香如丝如缕,直透识海,竟让他久滞不动的元婴隐隐生出悸动——那不是幻觉,是真实存在的、毫无杂质的纯净灵机!他睁开眼,眸光灼灼,望向叶馨云,声音里是毫不掩饰的激赏:“师妹,你可知这清灵丹放在外面,随便一颗,便能换够你十年所需的灵石、灵草、甚至一件中品灵器?低阶?不,它已是‘无毒丹道’的雏形!世人炼丹,求的是效用;而你,已在叩问丹之本源——何为‘清’?何为‘灵’?何为‘无毒’?此路虽僻,却是直指大道的幽径!”他顿了顿,笑意更深,“抱大腿?不,师妹,是你在为我们所有人,铺一条更宽的路。”
话音未落,一道金光倏然掠入,小蓝扇动着蝶翼般的薄翅,停在叶馨云肩头,小爪子高高举起一枚晶莹剔透的灵果,果皮上还沾着清晨的露珠,折射出七彩微光。“姐姐!我在山谷外守了好久,远远就闻到一股仙气儿似的香味,馋得我直咽口水!”他奶声奶气,眼睛亮得惊人,翅膀上的金纹随情绪明灭闪烁,像两簇小小的、活泼的火焰。
叶馨云笑着接过灵果,指尖温柔地揉了揉他柔软的发顶,那动作里,是姐姐对幼弟的宠溺,更是并肩作战者之间无需言说的信任与慰藉。“辛苦我们小蓝啦,”她声音轻软,却字字清晰,“接下来,姐姐要用这完美清灵丹,细细打磨金丹,将元婴后期的根基,铸成一座不可撼动的山岳;再以红莲业火,一寸寸淬炼雷霆剑,让剑意与心火相融,真正成为我臂膀的延伸。”她抬眸,目光越过云海,投向更远的苍茫,“等这些都成了,我们就启程。回太虚峰,或赴天涯海角——去寻那一线,属于化神期的、真正的天光。”
恰在此时,腰间玉符骤然温润生光,如月华初升,清辉流转。熟悉的、带着竹影松风气息的灵力波动,如清泉般漫溢开来——是林寻师兄。叶馨云心头一跳,指尖灵力轻注,那声音便如清泉击石,瞬间在三人耳畔响起,带着少有的急促与难以抑制的振奋:“师妹,速回太虚峰!中州登天榜将启,宗门选拔,即日开启!”
“登天榜?”三个字,轻如鸿毛,却重逾万钧。叶馨云瞳孔骤然一缩,仿佛被无形之手攥住心脏。这个名字,曾在林家藏书阁最幽暗的角落,在那些泛黄脆裂、被禁制封印的残卷夹层里,以朱砂小楷惊鸿一瞥。它不属于任何宗门典籍,不载于任何史册,却如一道烙印,深深镌刻在每一个修真界血脉深处——那是天地意志的显化,是上古诸神寂灭后,苍天为众生留下的一道试炼之门,百年一开,开则风云变色,气运倾轧!
林寻的声音如金石交击,字字凿入心扉:“此榜分六阶:金丹、元婴、化神、炼虚、合体、大乘。渡劫期超然物外,不列其中。炼虚以上三榜,不设擂台,唯凭天地感应修士过往战绩,自行排定座次;而金丹、元婴、化神三榜,则需真刀真枪,于万众瞩目之下,以战证道!”他语速极快,却条理分明,“资格严苛至极:金丹榜,骨龄五十载以下;元婴榜,百岁之内;化神榜,三百春秋为限。且每一大势力,同境仅五席之位,须经宗门内部遴选,优中选优!”
叶馨云下意识攥紧玉符,指节微微泛白。身旁,林澈与小蓝已不自觉地凑近,屏息凝神,连风声都仿佛被隔绝在外。林寻的声音愈发郑重:“而登天榜最核心的馈赠——太虚秘境,将于榜首揭晓之日开启!此境乃上古遗存,灵气浓郁如液,灵药遍地生辉,矿脉裸露如龙脊,更有失传功法玉简、神器碎片、甚至……传说中能重塑道基的‘归墟之息’!入者,必升一阶!非虚言,乃天地法则亲证!”
“必升阶?上古资源?”林澈失声低呼,胸膛剧烈起伏,眼中那簇幽火轰然爆燃,炽烈得几乎要灼伤空气。他卡在元婴后期巅峰太久,如同困于无窗之室,纵有玄天道人传承如星河璀璨,却始终差那一道劈开混沌的惊雷。太虚秘境——这名字本身,就是一道撕裂黑暗的闪电!小蓝亦激动得翅膀狂振,金纹如瀑流泻:“姐姐!上古资源!说不定有能让我的血脉彻底觉醒的‘九曜星辰果’,或者……能让我直接化形的‘太初玄髓’!”他声音稚嫩,却饱含一种近乎本能的、对根源力量的渴望。
林寻的声音稍顿,再开口时,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肃穆:“太虚秘境之重,关乎此后百年各大势力兴衰。六大顶级宗门、十二域古老世家,早已暗流汹涌。而凌剑峰……”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如金石坠地,“师尊沈砚岑,大乘榜榜首,已霸榜二十七载,未尝一败。”
叶馨云的心,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攥住,又骤然松开,血液奔涌,耳畔嗡鸣。沈砚岑的强大,她早已刻骨铭心——那柄随意搁在峰顶的古剑,那日随手拂袖间崩碎的虚空裂隙,那双平静眼眸深处,仿佛蕴藏着整个宇宙的寂灭与新生。可“大乘榜首”四字,仍如惊雷贯耳,让她指尖微颤,心潮翻涌,久久不能平息。
“大乘榜第二,”林寻的声音里,竟透出几分由衷的敬意,“是凌霄剑宗的裴清辞道尊。”他语气微沉,“师尊曾亲口言道:论天赋根骨,他远逊裴道尊。裴道尊年岁更轻,道基却因早年一场未知劫难而损,境界停滞多年,方致今日之位。”
裴清辞……叶馨云眼前,瞬间浮现出竹海深处那道银发如雪、衣袂翻飞的身影。他立于万竿修竹之巅,冰蓝色的眼眸俯瞰人间,那眼神里,没有睥睨,没有悲悯,只有一种穿透时光的、令人心悸的苍凉与……熟悉?仿佛在某个被遗忘的轮回里,他们曾并肩看过同一片星海。
“登天榜,一年后正式开启。”林寻的声音陡然转为催促,如鼓点敲击心房,“宗门选拔赛,一月之后,便在凌剑峰演武场举行!师妹,你骨龄二十一,元婴后期,天时地利人和,皆在你身!我已为你报上名册,切记——不可延误,速归!”
玉符光芒渐次黯淡,终归于温润的玉色。可那声音带来的震动,却如涟漪般在三人之间无声扩散。叶馨云缓缓抬头,目光清澈而坚定,如淬火后的寒潭,映着天光云影,也映着身旁两位挚友同样燃烧的火焰。她唇角微扬,那笑容里,没有一丝犹豫,只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从容与锋芒:“林师兄,我必须立刻返回宗门。”
林澈重重点头,玄袍猎猎,声音斩钉截铁:“自然!我骨龄八十九,元婴后期,元婴榜,我志在必得!”他眼中,是少年意气与老练谋算交织的锐光,“太虚秘境,我势在必得!”
“姐姐!我们快回去!我要在演武场边,给你擂鼓助威!”小蓝振翅高呼,金纹璀璨,如同点燃了半片云霞。
没有片刻耽搁。叶馨云素手轻挥,储物袋灵光一闪,炼丹材料、紫金丹炉、记录心得的玉简尽数收入囊中;指尖灵诀翻飞,数道隐匿阵旗无声没入山谷四角,顷刻间,方才还丹香氤氲、火光跃动的修炼之地,便如水墨洇开,悄然隐于山色云气之中,不留丝毫痕迹。她转身,素手一引,一艘通体流光、形如青鸾的飞舟自灵光中浮现——那是沈砚岑亲手所赐,舟身铭刻着细密繁复的护航阵纹,此刻正散发着温润而强大的灵压。林澈亦召出自己的墨色飞舟,船首雕着一头桀骜的玄蛟,鳞甲在云光下泛着冷硬光泽。
两艘飞舟,一青一墨,如两道撕裂长空的流光,自山谷腾空而起,朝着东方,朝着凌剑峰的方向,全速疾驰!云海在脚下翻涌奔流,如万马千军,而她们,便是那执缰策马、奔赴山海的征人。
叶馨云独立青鸾舟首,鹅黄裙裾在浩荡长风中猎猎飞扬,宛如一朵逆风盛放的、坚韧而明艳的花。风拂过她的面颊,带着高空的清冽与自由的气息。她望着前方云海尽头,那隐约可见的、如青黛般连绵起伏的东域山脉,心湖深处,却并非只有即将归家的雀跃。
那里,有等待她的凌剑峰,有如松如竹的师兄师姐,有那位永远立于峰顶、背影如山的师尊;那里,也将是登天榜选拔的起点,是无数天骄汇聚的漩涡中心,是她以元婴之躯,直面整个修真界最锋锐目光的战场。
可她并不畏惧。半年炼丹,红莲业火早已烧尽她心底最后一丝犹疑;四枚清灵丹悬浮于空的刹那,她已听见自己道心深处,那声清越如钟的宣告——
此身既入道途,便无退路可言。
此心既向苍穹,便只知向上,向上,再向上!
纵前路是登天之阶,万仞嶙峋,她亦将以丹火为镐,以剑意为梯,以不灭之志为薪,一步,一步,踏碎云障,直至那最高处,亲手摘下属于自己的,那一枚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