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后,玄枢宗山门之外,云海翻涌如沸,青鸾衔着晨光掠过千仞绝壁,羽翼拂过之处,霞光碎成细雪,簌簌落于飞舟舷沿。叶馨云踏出舟舱的刹那,风忽而静了——不是天地屏息,而是她自身气机与山门灵脉悄然相契,仿佛游子归家时,连呼吸都自动调成了故土的节律。
她足尖轻点石阶,素白绣银丝的云履未沾半分露水,却已将三月风霜尽数卸在舟外。就在此时,一名外门弟子快步迎上,衣襟微敞,额角沁着薄汗,双手高捧一只青玉暖炉。炉身温润生辉,内里浮动着一簇幽蓝焰心,那是以千年寒髓为引、辅以三昧真火温养七日所凝的“栖阳焰”,专为远行归人驱散骨缝里的寒意与神魂倦怠。
“叶师叔!”少年声音清亮,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热忱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沈道尊已在凌剑殿候您多时,特意命我持炉相迎。”他垂首,不敢直视她眼眸,却悄悄抬睫,瞥见她腰间那柄雷霆剑——剑鞘乌沉如墨,却隐隐有电光游走其上,似蛰伏的龙脊,静默中自有吞吐八荒之势。
叶馨云接过暖炉,指尖触到玉壁的瞬间,一股温煦绵长的暖意便如春溪入脉,缓缓淌过四肢百骸。那不是灼人的热,而是熨帖灵魂的抚慰,仿佛将她一路穿云破雾、斩夜御雷的孤寂,都轻轻拢进了掌心。她唇角微扬,笑意清浅却不敷衍:“多谢,我这就过去。”
凌剑殿坐落于凌剑峰巅,整座大殿由万年寒铁木与星陨玄晶砌成,檐角悬着十二枚青铜风铃,此刻却无一声作响——风不扰,尘不落,连时光也似被无形剑意削去棱角,只余下一种近乎肃穆的宁谧。殿内檀香袅袅,非是寻常沉香,而是取自南疆古刹“忘忧林”中百年檀树心髓,燃时无声无烟,唯余一缕清冽冷香,沁入肺腑,令人神思澄明。
沈砚岑立于东窗之下。窗外竹影婆娑,一竿新篁正斜斜探入窗棂,在他素色道袍上投下流动的墨痕。
他手中握着一卷泛黄剑谱,纸页边缘已磨得毛茸茸的,像被岁月反复摩挲过无数次。那不是宗门典藏的《九曜剑典》,亦非坊间流传的《青冥十三式》,而是他早年游历北域时,在一座坍塌的古剑冢中亲手拓下的残卷——《太虚引剑录·断章》。字迹潦草,夹批密布,有些墨迹已晕染开去,却更显笔锋深处那一股不肯折的锐气。
听见脚步声,他并未回头,只是指腹轻轻抚过纸页上一道朱砂批注:“剑非刃也,乃心之刃;心若滞,则剑必钝。”片刻后,他才缓缓转身。
浅墨色的眼眸如两泓深潭,映着窗外天光,却不见波澜。
目光自叶馨云眉宇滑落,掠过她束发的青玉簪、垂落的广袖、直至她腰间那柄雷霆剑——剑鞘微震,似有所应,一道细若游丝的银芒倏然一闪,旋即隐没。
沈砚岑眸光微顿,仿佛在确认一件失而复得的旧物,又似在丈量一段未曾言说的成长。他开口,声音低而稳,如剑锋划过冰面:“此行可还顺利?”
叶馨云躬身,礼数周全,却不显拘谨。她直起身时,笑意已如初阳破云,明亮而坦荡:“一切安好,多得叶家族中诸位长辈照拂。”她笑嘻嘻地讲起吴国之事——不是平铺直叙,而是将那些惊心动魄的片段,酿成了带露的晨话:讲她在瘴雾弥漫的黑鳞沼泽中,如何借一道惊雷劈开迷障,剑光裂开浓稠如墨的毒瘴;讲她与那名邪修在断崖边缠斗三日,衣袂尽碎,剑气在岩壁上刻下七十二道深痕,最后一击,她竟以雷霆剑引动天劫余威,将对方镇入地脉深渊;讲她在濒死之际,体内元婴忽而睁开双目,金莲自丹田绽放,一念之间,枯木回春,血肉重生……她说得轻巧,仿佛只是采了一篓山果、听了一段渔歌。
可沈砚岑静静听着,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剑谱边缘,那处纸页已被磨得薄如蝉翼。
待她语毕,他颔首,目光沉静如古井:“你先回去休整一日。明日清晨,随我去见掌门。”
次日卯时三刻,天光初透,云絮如絮,浮在天枢峰顶的琉璃瓦上,泛着淡青微光。叶馨云一袭素净月白道袍,发髻挽得一丝不苟,腰间雷霆剑静垂如初,却比昨日更添一分沉敛之气。她随沈砚岑踏上通往主峰的云阶。那并非寻常石阶,而是由三百六十五块浮空灵玉铺就,每一步落下,玉面便漾开一圈涟漪般的灵光,映得两人身影如行于星河之上。
沿途弟子纷纷驻足,躬身垂首,衣袖拂过石阶,发出沙沙轻响,宛如风吹松涛。有人偷偷抬眼,目光落在叶馨云身上,那眼神里没有攀附,没有试探,只有纯粹的敬仰与难以抑制的好奇——二十岁,元婴期,引动上古神剑认主,更在吴国一役中斩邪修、破瘴阵、逆天改命……这些词本该属于传说,如今却活生生站在他们面前,衣袂带风,眉目含光。
天枢殿内,香炉中青烟笔直升腾,如一道不散的灵符。
掌门洛临端坐于紫檀案后,明黄星纹道袍上,二十八宿图腾随呼吸微微流转,仿佛整片星空都在他袍袖间呼吸吐纳。他正执一支紫毫,批阅一卷《东域灵脉异动疏》,朱砂批注力透纸背。听见脚步声,他搁下笔,墨迹未干,人已起身,朗声笑道:“砚岑,馨丫头,你们可算来了!”
他快步迎上,步履间不见半分掌门威仪,倒像个久候孙女归家的慈和长者。目光落在叶馨云身上,细细打量,从她眉心一点朱砂痣,到指尖微泛的雷光,再到她站姿中那股收放自如的剑意——那不是刻意为之的锋芒,而是筋骨里长出来的从容。他眼中赞许如潮水漫溢,声音也愈发温厚:“二十岁的元婴期,还能引动上古神剑……这可不是什么侥幸,这是大道亲择,是我玄枢宗三百年来,最盛的一场春风啊!”
叶馨云深深一揖,姿态谦恭,语气却坦荡如清泉:“弟子只是运气好,多亏了师尊教诲、宗门庇护,方得寸进。”
“运气?”洛临朗声一笑,笑声如钟磬相击,震得案头香炉青烟微微摇曳,“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是心性,是机缘,更是你一次次在生死关头,仍能守住本心的定力。”他转身,自案侧一只沉香木匣中取出一物——一枚面具。
银光乍现,却非刺目之亮,而是如月华凝霜,温润内敛。面具通体莹白,非金非玉,触手微凉,却无半分寒意,反倒像握着一块浸过春水的寒玉。表面镌刻着繁复至极的灵纹,细看竟是三千六百道微型聚灵阵,彼此勾连,循环往复,构成一张无形无相的灵力之网。面具边缘,缀着十二粒细小如粟的雷纹晶石,每一颗都内蕴一道微型雷霆,静默蛰伏,只待主人心念一动,便可化作遮天蔽日的雷幕。
“此物名‘千面手’,乃我玄枢宗开派祖师所炼,藏于天枢秘库已逾千年。”洛临将面具递来,声音低沉而郑重,“它不仅能随心变幻容貌气息,更能彻底隐匿修为境界——大乘期以下,无人可窥破分毫。你身怀雷霆剑,天赋卓绝,未来行走四方,必为众矢之的。戴着它,不是让你藏,而是让你走得更远、更稳。”
叶馨云双手接过,神识悄然探入。刹那间,心神一震——竟如坠入一片绝对虚无的混沌!没有灵力波动,没有阵法痕迹,甚至感受不到任何“存在”的实感。仿佛那面具本身,就是天地法则遗落的一角空白。她心头微颤,知此物已超脱寻常法宝范畴,堪称“道器”雏形。她再次躬身,声音微哽:“多谢师伯厚爱,弟子定当视若性命,妥善保管。”
“无需多礼。”洛临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那手掌宽厚温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托付之力。“修仙界险恶,天才夭折的例子,史册上写满了血泪。多少惊才绝艳之辈,倒在化神之前,倒在一次误信,一场暗算,一念之差……”他顿了顿,目光如炬,直抵她心底,“但你不同。你是天珩宗的未来,是凌剑峰的剑,是天枢殿的星。万万不能出任何差错。”
说着,他又自袖中取出一枚玉符。玉质温润,通体剔透,内里却浮沉着一道微缩的天枢峰虚影,峰顶星辰流转,生生不息。“此乃‘天枢令’,可随时调动宗门在外所有‘暗卫’。他们不隶属任何堂口,只听此令号令。关键时刻,捏碎它——不必犹豫,不必权衡,只需一个念头,他们便会自万里之外破空而至,为你挡下所有刀锋。”
叶馨云双手捧过玉符,指尖传来玉质的微凉,心口却滚烫如焚。那一刻,她忽然想起穿书初醒时的惶然——那个蜷缩在听雷小筑漏雨屋檐下、望着陌生星空瑟瑟发抖的少女。那时她以为自己只是个误入剧本的旁观者,连呼吸都怕惊扰了这方世界的秩序。可如今呢?师尊的沉默守护,掌门的倾囊相授,同门的真心敬仰……这方天地,早已将她温柔纳入羽翼之下,以山河为契,以星辰为誓。
离开天枢殿时,朝阳正跃出云海,万道金光泼洒在青瓦白墙之上,整座玄枢宗仿佛披上了一件流动的金缕衣。叶馨云与沈砚岑并肩而行,沿着凌剑峰蜿蜒小径,步入一片苍翠竹林。此处竹皆为“听雷竹”,茎干中空,内蕴微雷,风过时,竹叶相击,发出的不是沙沙声,而是极细微、极清越的“铮铮”之音,宛如无数把细剑在轻鸣。
竹影斑驳,光影在两人衣袂上跳跃。沈砚岑忽然停步,转身。风拂过他鬓角几缕散落的墨发,他望着她,目光沉静如古潭映月:“三个月后,北域青云商会将举办‘星陨阁’拍卖会。传闻此次压轴之物,有上古星图残卷、北冥寒魄心、还有……星陨铁。”
叶馨云瞳孔骤然一缩,心跳如鼓。
星陨铁!
那三个字在她舌尖滚过,仿佛带着灼热的星火。她曾在林家藏书阁最底层的禁室中,见过一页残破的《天工异录》,上面用朱砂写着:“星陨铁,产自上古陨星核心,色如玄铁,重逾万钧,内蕴精纯庚金之气,可弥合神兵裂痕,重塑剑魂根基……唯太衍剑受损之躯,需此物为引,方得重铸。”
太衍剑……那柄曾伴她前世纵横三界的本命剑,如今剑灵沉眠,剑身布满蛛网般的裂痕,静静躺在她识海深处,如同一个沉睡的故人。修复它,是她穿书以来,埋得最深、最不敢轻易触碰的执念。
她眼睛瞬间亮起,如星子坠入深潭,熠熠生辉。可光芒只闪了一瞬,便被理智压下。北域……那是东域修士极少涉足的苦寒之地,妖兽横行,宗门林立,更有上古禁制残留,空间乱流频发。她下意识攥紧袖角,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天珩宗到北域,需多久?我……何时出发?”
“飞舟全速,约需三个月。”沈砚岑语气平淡,仿佛只是说一句“今日有雨”,“此次,我陪你一同前往。正好,也去北域拜访一位老友。”
风穿过竹林,发出一阵清越的铮鸣。叶馨云怔住,随即,笑意如春水破冰,自眼底漫溢而出,一直漾到唇边,再无法收敛。有师尊同行,何止是安全多了一重保障?那是整片星空都为她点亮了引路的灯。她可以随时请教剑道上的迷障,可以在疲惫时倚靠他沉默的背影,甚至……在某个雷雨交加的深夜,她或许能鼓起勇气,问出那个盘桓已久的问题:“师尊,您当年,是否也曾在某处,见过一柄断剑?”
她深深一揖,笑容明媚如朝阳初升:“多谢师尊!”
回到听雷小筑,已是暮色四合。小筑依山而建,竹篱环绕,檐角悬着几串风铃,此刻正随着晚风,发出细碎清越的声响。叶馨云推开房门,室内陈设依旧简朴:一张竹榻,一方书案,一只青瓷香炉,炉中余烬尚温。她并未急于收拾行装,而是先在书案前静坐片刻,指尖轻抚过案角一道浅浅的刻痕——那是她初来时,因灵力失控,不慎留下的印记。
她闭目,神识沉入识海。
那里,雷霆剑静静悬浮,剑身流转着细密电光;旁边,一柄黯淡无光的古剑虚影若隐若现,正是太衍剑。她心念微动,一缕神识如春水般温柔探去,轻轻拂过那布满裂痕的剑身。没有回应,只有一片沉寂的冰凉。可就在她准备收回时,那虚影深处,极其微弱地,跳动了一下——像一颗被冻僵的心,在漫长冬夜里,终于等到了第一缕春讯。
她睁开眼,眸中已无半分犹疑。起身,打开那只陪伴她三年的紫檀木箱。箱底铺着一层柔软的云蚕丝,上面静静躺着几样东西:一枚刻着“叶”字的旧玉佩(那是原主留给她的唯一信物),一叠手抄的《基础符箓详解》(字迹稚嫩,是她初学时所写),还有一小包晒干的野山参——是去年冬日,她替外门弟子采药时,顺手挖来的。
她将玉佩与符箓仔细收好,野山参则分出一半,放入一只青玉小盒,盒上贴着一张她亲手画的安神符。这是给守山长老的,老人家总在寒夜咳嗽。
然后,她取出一只崭新的乾坤袋,袋口绣着细密的雷纹。她将“千面手”面具、天枢令玉符、几瓶疗伤丹药、三套换洗衣裳、一卷《北域风物志》、还有那本翻得卷了边的《天工异录》残页,一一放入。最后,她指尖凝出一滴精血,轻轻点在乾坤袋内壁——血珠渗入,化作一道微不可察的赤色符印。从此,此袋唯有她神识可启。
窗外,月光如练,静静流淌在竹篱上。风铃轻响,一声,又一声,仿佛在为远行的人,低吟一首古老的离歌。
她站在小筑门前,仰望夜空。北斗七星清晰可见,天枢、天璇、天玑、天权……七颗星辰连成一线,光华清冷而坚定。她忽然明白,所谓宗门,并非高高在上的山门牌匾,而是这样一些时刻:是掌门递来面具时掌心的温度,是师尊说“我陪你”时眼底的星光,是外门弟子捧来暖炉时额角的汗珠,是守山长老咳嗽时,她悄悄放在门边的那盒野山参。
原来,她早已不是孤身一人。
她轻轻合上小筑的门,门环轻叩,发出一声悠长回响。
那声音,像是一句承诺,落进风里,落进月光里,落进玄枢宗绵延千年的山河脉搏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