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像是被扔进高速离心机里搅拌了整整一个世纪后,又被粗暴地按下了暂停键。
最先恢复的是痛觉。
不是某一种具体的痛,而是全身每一寸骨骼、肌肉、神经末梢都在发出无声尖叫的、弥漫性的剧痛。
仿佛身体刚刚被拆解成无数碎片,又被一双笨拙而粗暴的手胡乱拼凑了回去,而且肯定用错了胶水——用的是烧熔的铅水和冰碴的混合物。
紧随其后的是窒息感。并非缺氧,而是肺部和气管里充斥着某种粘稠、冰冷、带着浓重铁锈和奇异腥甜味的物质,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像是在吞咽掺了玻璃渣的沥青。
然后,是声音。
不是寂静,而是一种……背景噪音。低沉,连绵,无处不在。
像亿万只虫子在啃噬金属,又像远方的海潮拍打着由朽木和废铁构成的堤岸,还夹杂着断断续续的、仿佛老旧收音机失去信号时的静电杂音,以及某种……极其微弱的、无法分辨内容的呜咽与絮语。
我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掀开了仿佛有千钧重的眼皮。
视野起初是一片模糊的、不断晃动扭曲的色块,如同劣质油画被水浸湿后流淌开来的模样。几秒钟后,影像才勉强稳定、清晰。
我躺在一片……“地面”上。
很难形容这是什么地方。天空(如果那能称之为天空)是一种压抑的、不断缓慢翻涌变幻的暗铁灰色,没有日月星辰,只有偶尔划过天际的、一闪即逝的惨白或幽绿的电弧,照亮下方无边无际的、怪诞的“地貌”。
我身下,并非泥土或岩石,而是一种半凝固的、颜色驳杂的“物质”。
它看起来像冷却的熔岩、风化的金属锈渣、半透明的胶质、干涸的血痂、破碎的晶体……所有这些毫不相干的物质被强行揉合在一起,形成了坑洼不平、软硬不一、有些地方还在微微蠕动或渗出不明液体的“地面”。
空气中弥漫着铁锈、腥甜,以及更浓烈的臭氧、腐朽和某种难以言喻的……“信息过载”后的焦糊味。
这里没有植物,没有常规意义上的建筑,只有远方地平线上零星矗立着一些扭曲的、难以名状的巨大阴影,像是某种庞大造物的残骸,又像是自然(如果这里还有自然)形成的、违背几何规律的怪异构造。
这里就是……“归墟”?
江辰协议里提到的“退路”?苏浅哥哥可能所在的地方?
它看起来更像某个世界的垃圾填埋场,或者噩梦的实体化景观。
“呃……”我试图移动,喉咙里发出一声破碎的呻吟,立刻引来胸腔一阵撕裂般的剧痛。
我记得最后时刻那道粗大的猩红粒子束擦过了我的后背。现在,整个后背到右肩胛骨区域,都像是被烙铁狠狠熨过,又泼上了液氮,灼热与冰冷两种极致的痛楚交织,几乎让我再次昏厥。
更糟糕的是体内的状况。
左眼的饕餮黑暗和右眼的林晓数据流,都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沉寂。
不是沉睡,更像是……能量彻底耗尽后的“关机”状态。无论我怎么尝试呼唤、感应,都只有一片死寂的虚无。
暴怒、嫉妒、懒惰那三个家伙更是杳无音讯,仿佛从未存在过。只有残留在经络和意识中的、因过度透支而产生的、火烧火燎般的空虚和剧痛,提醒着它们不久前还在我体内掀起过何等喧嚣的风暴。
唯一的好消息是……
我艰难地转过头,看向自己的胸口。
衣襟内袋微微鼓着,隔着粗糙的衣料,能感觉到一个小小的、温暖的、正在平稳起伏的轮廓。
小白……它还活着,还在沉睡。它胸口那团微弱但坚定的金光,透过衣料,像寒夜里的最后一点萤火,带给我一丝微不足道却至关重要的暖意和安慰。
我挣扎着,用还能动的左手撑起半边身体,每一次动作都牵扯着全身的伤口,疼得我眼前发黑,冷汗瞬间浸透了本就破烂不堪的衣服。
我靠在一块相对坚硬、像是某种金属和岩石混合物的凸起物上,喘息着,观察四周。
没有苏浅。
没有赵岩那深黑色的轮廓。
目力所及,只有这片无边无际、诡异荒凉的“浅滩”,以及远处那些沉默的、充满不祥感的巨大阴影。
我们失散了。
在最后穿越旋涡的混乱中,在追兵攻击引发的航道紊乱里,我们被抛向了不同的落点。
这个认知让我心头一沉。苏浅和赵岩状态本就极差,落入这样的环境……凶多吉少。我必须找到他们。
但以我现在的状态,连站起来都困难。
我咬着牙,尝试调动体内哪怕一丝一毫的力量。回应我的只有更剧烈的、源自身体和灵魂双重的虚弱与疼痛。“同理之心”像是彻底枯竭的泉眼,连一丝湿润都感觉不到。
就在我几乎被绝望淹没时,右眼的视野边缘,极其突兀地,跳动起一个微弱到几乎看不清的、淡蓝色的光标。
那光标极其微小,如同幻觉,但在这一片单调诡异的暗铁灰色背景下,又显得如此突兀。
紧接着,一行细小的、断断续续的、仿佛随时会熄灭的文字,如同故障的显示屏,在我右眼的视野中艰难地浮现:
【系……统……残……余……启……动……】
【载……体……生……命……体……征……危……急……】
【环……境……扫……描……启……动……错……误……数……据……库……损……毁……严……重……】
【检……测……到……微……弱……熟……悉……信……号……源……方……向……标……记……】
林晓?!
是她数据核心的残余在启动?在如此严重的损毁和能量耗尽后?
光标闪烁了几下,最终稳定下来,指向我左前方大约三十度角的方向,距离无法判断。
一行更模糊的文字浮现:【信……号……特……征……与……存……储……档……案……‘江……辰……最……后……活……性……频……段’……部……分……吻……合……】
江辰的信号?!
那个早已牺牲的人,他的“信号”残留在这里?是生前留下的?还是……别的什么?
这消息像一针强心剂,暂时压过了身体的剧痛和精神的疲惫。无论如何,一个已知的、可能与江辰相关的线索,总比在这完全未知的绝境中盲目摸索要好。
我深吸一口气(代价是更剧烈的咳嗽和血腥味),开始检查身上还能用的东西。
除了身上这套几乎成了破布条的衣物,和怀里沉睡的小白,我一无所有。武器、补给、甚至那枚已经化为尘埃的守门人密钥……全都失去了。
只有我自己,和这具破败的身体,还有右眼中那个随时可能熄灭的、指向江辰信号的光标。
必须行动。留在这里,只有等死,或者等来更糟糕的东西——我不相信这片死寂诡异的“浅滩”会真的安全。
我忍着剧痛,一点一点,试图站起来。
双腿颤抖得如同狂风中的芦苇,后背的伤处每一次牵动都带来眼前一黑的晕眩。尝试了三次,才勉强以半蹲半倚的姿势,靠在那块凸起物上,稳住了身体。
每一步都像在刀山上行走。脚下那怪异的地面时软时硬,有时会突然下陷,有时又会踩到尖锐的凸起。
我必须集中全部精神,才能维持最基本的平衡,不至于摔倒——我知道,一旦摔倒,以我现在的状态,很可能就再也爬不起来了。
右眼的光标在视野中微弱而固执地闪烁着,指引着方向。我就像一个在暴风雨夜晚、仅靠一盏随时会熄灭的油灯指引的盲人,在无边的荒原上蹒跚前行。
周围的景象单调而重复,却又在细节处充满了令人不安的诡异。
我路过一片“水洼”,里面的液体呈现出彩虹般不断变幻的油彩光泽,却散发出刺鼻的氨水味;我踩过一片区域,地面突然变得如同活物般微微搏动,吓得我踉跄跳开;我看到远处一个扭曲的阴影下,似乎堆叠着许多规整的方形轮廓,像是倒塌的建筑,又像是……棺材?
空气中那些低沉的背景噪音时远时近,偶尔会夹杂进一两声清晰的、仿佛金属刮擦或什么东西破碎的声响,让我神经紧绷。那些微弱的呜咽和絮语似乎也变多了一些,但依旧无法听清内容,只让人心底发毛。
走了不知多久(这里似乎没有明确的时间流逝感),我感觉体力再次逼近极限,眼前阵阵发黑,不得不停下来,靠在一块相对平整的、像是某种金属板材残骸的东西上喘息。
就在这时,右眼的光标突然急促地闪烁了几下!
【信……号……源……接……近……警……告……周……边……检……测……到……多……个……低……活……性……意……识……残……响……波……动……接……近……载……体……所……在……位……置……】
意识残响?波动?
我立刻警惕地环顾四周。除了那些永恒的背景噪音和怪异的地貌,似乎没什么变化。
但下一秒,我就知道自己错了。
距离我大约十几米外,一片颜色相对较深、像是淤积了更多杂质的“地面”,突然如同沸腾般鼓起了几个气泡。紧接着,几个半透明、轮廓模糊、不断扭曲变幻的“影子”,从地面下缓缓“浮”了上来。
它们没有固定的形态,像是被随意泼洒的水银,又像是由不断逸散的烟雾构成,勉强能看出一点点类似人形或扭曲生物的轮廓。
它们周身散发着极其微弱的、不同颜色的光晕——惨白、暗黄、浊绿……光芒黯淡,仿佛随时会熄灭。
这些“影子”出现后,并没有立刻攻击,而是显得有些“茫然”,在原地缓缓旋转、变形,发出极其微弱的、如同收音机杂音般的“滋滋”声。
但它们的存在本身,就散发出一种强烈的“空洞”、“悲伤”、“困惑”乃至“痛苦”的情绪辐射,如同无形的冰冷触手,拂过我的皮肤,让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这些……就是“意识残响”?死在这里的……东西?留下的灵魂碎片?还是别的什么?
我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希望它们只是无意识的游荡者。
然而,其中一个散发着惨白光晕、轮廓稍微清晰些(依稀能看出曾经是某种类人生物)的“影子”,似乎“感知”到了我的存在。它那不断变换的“头部”位置,缓缓转向了我。
滋滋……咔……
一阵更清晰的杂音响起,仿佛它正在努力“调频”,试图“说话”。
然后,一个断断续续的、混合着男女老幼不同声线、充满了无尽痛苦与迷茫的“声音”,直接在我脑海中响起:
“……疼……好疼……”
“……我在哪……”
“……为什么……还不结束……”
“……光……我要光……”
随着这声音响起,其他几个“影子”也仿佛被吸引,纷纷转向了我。它们散发出的负面情绪辐射骤然增强!冰冷、绝望、贪婪(对生者气息?)、怨毒……各种阴暗的情绪如同潮水般向我涌来!
糟糕!
我下意识地想后退,却因为动作牵动伤口,痛得闷哼一声。
就是这一声闷哼,仿佛刺激到了这些“意识残响”!
那个惨白的影子猛地“颤栗”了一下,发出更加尖锐混乱的杂音,然后,它那模糊的轮廓骤然拉长,如同一条惨白的、半透明的触手,朝着我猛地“飘”了过来!速度不快,但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仿佛能吸走所有热量和生机的寒意!
我避无可避,体内又无力量可用,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惨白的“触手”逼近!
就在它即将触及我面门的刹那——
我怀中,一直沉睡的小白,毫无征兆地,猛地颤抖了一下!
不是醒来,而是它胸口那团平稳燃烧的金色光芒,仿佛受到了某种刺激,毫无预警地骤然一亮!
虽然只是一瞬,亮度也远远不及它全盛时期,但在这一片灰暗、只有那些“影子”散发惨淡光晕的环境中,这道突然出现的、温暖的金色光芒,如同黑夜中突然点燃的火柴!
光芒映照下,小白全身乌黑的皮毛仿佛吸收了所有的暗,唯有四只雪白的爪尖如同纯净的雪点,在金光中格外醒目。
“喵……呜……”
一声极其微弱、却清晰无比的、带着明显不适和抗拒意味的猫叫声,从小白喉咙里溢出。
嗡——!
那道惨白的“触手”,在触及到小白散发出的金色光芒边缘的瞬间,如同被烫伤般猛地缩了回去!
整个“影子”剧烈地扭曲、波动,发出更加痛苦和惊恐的杂音!其他几个“影子”也仿佛受到了惊吓,纷纷向后退缩了一些,它们散发出的负面情绪辐射中也混入了一丝清晰的……“畏惧”?
它们……怕小白的光?怕这生命与温暖的光芒?
小白胸口的金光在那一瞬的爆发后,迅速黯淡下去,恢复成之前那种平稳但微弱的跳动。它似乎消耗不小,在我怀里不安地动了动,四蹄踏雪般的爪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又陷入了更深的沉睡。
但效果已经达到。那几个“意识残响”围在不远处,逡巡着,不敢再轻易靠近,只是不断地发出令人心烦意乱的杂音和混乱的情绪波动。
我趁机,强忍着不适和剧痛,一点一点,挪动着身体,远离了那片区域。直到右眼的光标显示已经离开了那些“残响”的感应范围,我才敢再次停下来,靠着另一块残骸喘息。
冷汗已经浸透全身。刚才那一幕虽然短暂,却凶险万分。若不是小白……我恐怕已经被那些充满负面情绪的“残响”吞噬或同化了。
这片“归墟浅滩”,远比看上去更危险。它不仅环境恶劣,还游荡着这些诡异的“意识残响”。它们似乎对生命气息,尤其是鲜活、温暖的生命气息,既有本能的渴望,又有源自某种本能的畏惧。
小白的光能克制它们,但小白的状态太差,刚才那一下消耗显然不小,不可能频繁使用。
我必须更加小心。
休息了片刻,右眼的光标再次稳定指向。我继续咬牙前行。这次,我尽量选择那些看起来相对“稳定”、颜色单一、没有奇怪“水洼”或“鼓包”的区域行走,并且时刻警惕着周围是否再有“影子”浮现。
又走了很长一段路(感觉上),周围的景象开始出现一些变化。
地面上的杂物似乎更多了,出现了更多规则的碎片——断裂的金属杆、扭曲的管道、印着无法识别符号的板材、甚至还有一些看起来像是仪器外壳或家具残骸的东西。
这些东西都严重锈蚀、风化,覆盖着厚厚的、颜色诡异的沉积物,仿佛已经在这里躺了无数岁月。
远处那些巨大的阴影也更加清晰了一些。
其中一个看起来像是一座倒扣的、有无数破口的金属巨碗;另一个则像是某种生物的、巨大无比的、已经石化的骨骼残骸;还有一个,隐约能看出曾经是塔状结构,但现在已经扭曲得如同融化的蜡烛。
这里,越来越像是一个文明的……坟场。
就在我心中寒意渐浓时,右眼的光标闪烁频率突然加快!
【信……号……源……就……在……前……方……距……离……约……五……十……米……】
【环……境……扫……描……显……示……前……方……存……在……人……工……构……筑……物……残……骸……规……模……较……大……】
【检……测……到……微……弱……能……量……屏……障……残……留……波……动……与……江……辰……信……号……源……重……叠……】
人工构筑物?能量屏障?江辰的信号就在里面?
我精神一振,强打精神,朝着光标指引的方向加快脚步(如果可以称之为“加快”的话)。
绕过一堆小山般的、由各种金属碎片和硬化胶质构成的垃圾堆,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
一片相对平整的空地上,矗立着一座……建筑。
或者说,一座建筑的残骸。
它大致呈长方体,风格极其简洁甚至可以说是简陋,由一种灰白色的、非金非石的致密材料构成,表面布满了岁月的侵蚀痕迹和撞击造成的凹痕与裂纹。
建筑的规模不大,大概只有两层楼高,但在这片空旷的“浅滩”上显得格外突兀。
最引人注目的是,这座建筑似乎保存得相对完整。一扇厚重的、同样材质的门紧闭着,门扉上隐约可见一个已经磨损大半的符号——似乎是一个抽象的、由线条构成的眼睛,眼睛中央有一道竖痕。
而在建筑周围大约十米的范围,空气中存在着一种极其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如同水波般荡漾的淡蓝色光晕。
这光晕形成一个不完整的半球形,将建筑勉强笼罩在内。光晕非常稀薄,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消散,但它确实存在着,并且散发出的波动……与我之前催动守门人密钥时感受到的、以及“归墟航道”之门上的气息,有几分微弱的相似。
这就是能量屏障残留?是它保护了这座建筑,没让它像周围其他东西一样彻底化为碎片?
江辰的信号,就从这建筑里面传来。
我走到那淡蓝色光晕的边缘,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触碰。
指尖传来一阵微弱的、冰凉的阻力,如同触摸一层极薄却坚韧的肥皂泡膜。光晕荡漾了一下,但并未破裂,也没有攻击性。
看来,这残留的屏障已经极其微弱,或许只能阻挡像刚才那种“意识残响”之类的无形之物,对实体进入阻碍不大。
我深吸一口气,忍着全身的疼痛,用肩膀抵住那扇厚重的灰白色大门,用力一推!
门比想象中沉重,但在持续的发力下,伴随着一阵令人牙酸的、仿佛几百年未曾开启过的摩擦声,它缓缓向内打开了一条缝隙。
一股更加陈腐、但相对干燥(与外面相比)的空气涌出,带着尘埃和……一丝极其微弱的、类似消毒水和旧纸张混合的味道。
我侧身挤了进去。
门内,是一个不大的空间。没有窗户,只有墙壁上镶嵌着几块已经彻底黯淡的、可能是照明板的东西。光线来自门外透进来的、经过淡蓝光晕过滤的微弱天光,勉强能看清内部轮廓。
这里像是一个简陋的避难所,或者观察站。
靠墙摆放着几张金属制的简易桌椅和柜子,大多已经锈蚀损坏。地上散落着一些纸张的碎屑(已经脆化),和一些无法辨认用途的小型仪器残骸。
角落里,还有一个类似简易床铺的结构,上面铺着的东西早已化为灰烬。
而在房间的正中央,一个金属支架上,放置着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大约巴掌大小、呈六棱柱形的水晶状物体。它通体透明,内部却封存着一小团不断缓慢旋转、散发着柔和乳白色光芒的能量流。这能量流的波动……与林晓检测到的“江辰最后活性频段”完全吻合!
江辰留下的……信息存储体?还是别的什么?
我走近那个水晶柱。它表面一尘不染,与周围破败的环境格格不入。当我靠近到一定距离时,那团乳白色的能量流旋转速度微微加快,似乎被激活了。
紧接着,一个熟悉的、带着几分疲惫和释然的声音,清晰地在寂静的房间中响起——不是通过空气传播,而是直接回响在我的意识里:
“如果你能听到这个,说明你真的走到了这里……语馨,或者,后来者。”
是江辰的声音!虽然只是预留的信息,却依然带着他特有的、那种温和下藏着执拗的语气。
“这里是‘归墟观测站-7号’,建立在‘世界碎屑’堆积的浅滩边缘。我是江辰,或者说,是江辰在彻底沉入‘深水区’前,留下的最后一段具有完整逻辑的信息备份。”
深水区?世界碎片?这些词让我心头一紧。
“时间不多了,这个存储体的能量和这处屏障都在飞速衰减。长话短说。”
“第一,归墟不是地狱,也不是天堂。
它是一个‘过滤器’,一个‘沉淀池’。众多世界、维度、意识洪流中逸散的‘废料’、‘残响’、‘错误’、‘终结’,最终都会以某种形式漂流汇聚到这里。你可以把它理解为一个……多元宇宙的垃圾场兼坟场。”
“第二,这里的‘规则’是破碎且矛盾的。物理常数不稳定,空间结构脆弱,时间流向混乱。
最重要的是,‘意识’和‘信息’在这里具有比物质更强的影响力。强烈的情绪、执念、记忆碎片,甚至只是一个强烈的‘概念’,都可能在这里具象化,或者影响周围环境。
你刚才在外面遇到的‘残响’,就是最普遍的一种现象——它们是未能彻底消散的意识碎片,被痛苦、迷茫、不甘等负面情绪束缚于此。”
“第三,这座观测站,是我借助‘守门人’遗留的部分权限和工具建立的。屏障只能勉强阻隔‘浅滩’上最常见的低级‘残响’侵扰。它并不安全,尤其是屏障即将失效。找到这里,只是第一步。”
“第四,也是最重要的……”江辰的声音在这里停顿了一下,似乎有些艰难,“你父亲林远山博士的意识主体,并不在‘浅滩’。
他在更深处……在被称为‘沉眠海’或者‘意识涡流’的区域。傲慢得到的,只是一具被剥离干净的空壳。
博士真正的意识,为了避免被傲慢完全解析和控制,在二十年前,自己选择了主动‘沉入’归墟深处,并留下了一系列只有特定‘钥匙’才能触发的线索和防护。”
父亲……果然没死!他的意识在这里!在更深的地方!
“但‘沉眠海’极其危险,那里是强大‘残响’、扭曲规则和古老‘概念怪物’的聚集地。没准准备,贸然深入等同自杀。”
“所以,我留下了这个,和外面的屏障,作为一个临时的‘安全屋’和‘信息点’。”
江辰的声音继续道,“这个存储体里,除了这段信息,还封存了我对‘心灵疗愈’程序最终阶段的研究数据,以及……我对‘钥匙’的猜测和部分验证。”
“语馨,如果你听到这里,那么你很可能就是‘钥匙’的一部分,或者与‘钥匙’密切相关。
‘钥匙’并非单一物体,它是一个‘集合’,一个‘共鸣体’。
需要‘生命’的温暖(厄洛斯碎片),‘情感’的执念(强烈的锚点),‘混沌’的基底(稳定的原罪容器),‘秩序’的框架(数据化的真实之心),‘牺牲’的锋锐(守护与切断的概念),以及……‘权限’的指引(守门人的认可)。”
“你们在门外构建通道时,我留下的感应器已经捕捉到了部分特征。你们似乎……已经具备了雏形,虽然极其不稳定。”
“在这个存储体下方支架的暗格里,我留下了一点东西。那是我用最后时间,从‘浅滩’收集并提纯的‘稳定剂’,或许能暂时帮助你平衡体内的混乱,争取一点恢复的时间。但效果有限,且可能有未知风险。”
“最后,记住,归墟之中,‘相信’本身,就是一种力量。但也要警惕,‘相信’也可能将你引入万劫不复的幻境。”
“保重。如果可能……带我向林晓问好。告诉她,她的计算,从一开始就漏掉了一个最重要的变量——人心。”
江辰的声音到这里,渐渐微弱下去,那水晶柱内的乳白色能量流旋转也开始放缓,光芒黯淡。
“观测站的屏障……大约还能维持……72小时……以这里混乱的时间流速估算……抓紧……”
声音彻底消失了。水晶柱的光芒熄灭,变成了一块普通的、略带浑浊的透明晶体。
我站在原地,消化着江辰留下的惊人信息。父亲意识的下落,归墟的真相,“钥匙”的明确指向,以及……眼前这短暂的喘息之机。
我按照提示,在金属支架下方摸索,果然找到了一个隐藏的、用同样灰白材料制成的小盒子。打开,里面是三支封装在透明软管内的、散发着柔和淡金色光芒的粘稠液体。
“稳定剂”……
我毫不犹豫地取出一支,拔掉塞子,仰头灌了下去。液体入口冰凉,顺着喉咙滑下,却迅速化作一股温和的暖流,流向四肢百骸。
它没有立刻带来力量的恢复,但却像一双轻柔的手,暂时抚平了体内那些因过度透支和冲突而产生的、最尖锐的疼痛和躁动。一直沉寂的左眼和右眼深处,也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仿佛沉睡者呼吸般的律动。
更重要的是,一直紧绷到几乎断裂的神经,得到了一丝宝贵的松弛。
我靠着支架,缓缓滑坐在地。将剩下的两支“稳定剂”小心收好。然后,将再次耗尽能量、变成普通水晶的存储体也小心地放入怀中另一个口袋——这是江辰存在过的证明。
屏障还能维持七十二小时(这里的时间)。我需要利用这段时间,尽可能恢复一点体力,理清思路,然后……必须找到苏浅和赵岩。没有他们,没有苏茜的执念,“钥匙”就不完整。
还有小白……我低头,看着怀中依旧沉睡的小家伙。它的金光平稳,乌黑的皮毛在昏暗光线下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唯有四只雪白的爪子格外醒目。刚才那一下爆发似乎没有造成太大负担,这让我稍微安心。
我环顾这个简陋却暂时安全的避难所。这里有墙壁,有相对干净(虽然布满灰尘)的空间,还有江辰留下的微弱“痕迹”。
这里,是我们在这片绝望“浅滩”上,第一个可以称之为“据点”的地方。
但我知道,安全只是暂时的。七十二小时后,屏障消失,外面的“残响”和未知危险将长驱直入。
而我们要面对的,不仅是寻找失散的同伴,还有如何在这片规则破碎的“世界垃圾场”生存下去,并最终找到前往“沉眠海”,救出父亲意识的道路。
体内的四罪和林晓依旧沉寂,但“稳定剂”似乎让它们有了一丝复苏的迹象。
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上眼睛,强迫自己休息。脑海中,却不断回响着江辰最后的话,父亲可能的位置,苏浅和赵岩不知所踪的担忧,以及这片名为“归墟”的、无边无际的诡异浅滩。
风暴暂时停歇,但我们已被抛入了更深、更暗的海域。
而航行,才刚刚开始。
(第一百一十一章:归墟浅滩,失散之骸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