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沉溺在一个过于甜美的梦里,一个美好得让人想要永远沉沦其中的梦。
阳光是恰到好处的金黄色,透过层层叠叠、郁郁葱葱的树叶间隙,在地面上投下斑驳摇曳的光影。
那光线暖洋洋的,洒在皮肤上,仿佛能一直熨帖到灵魂深处,将所有阴霾与寒冷都驱散殆尽。风也很温柔,带着新修剪过的青草气息,混合着不知名野花的淡雅芬芳,轻轻拂过面颊时,像极了情人最珍而重之的抚摸。
杨景文就坐在我身边,背靠着一棵巨大的、开满粉白色花朵的树,落英偶尔缤纷,点缀在他肩头。
他穿着一件再简单不过的白色棉质衬衫,领口随意地解开一颗扣子,嘴角噙着那抹我最为熟悉、也最为眷恋的、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痞气却又深藏着无限温柔的笑意。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像盛满了夏日星光的夜空,而此刻,这片夜空里只清晰地倒映着我一个人的身影。
“然后啊,我们宿舍那个小傻瓜就真的信了,抱着那本我随便找来糊弄他的假‘武功秘籍’,在操场上偷偷摸摸比划了整整一个月,差点没把自己给练岔气…”
他正眉飞色舞地讲着他大学时代好友的糗事,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嗓音带着一种独特的、让人无比安心的韵律,每一个音节都敲打在我心上最柔软的地方。
我忍不住咯咯地笑起来,那笑声是从未有过的清脆、欢快,像是山涧奔涌的清泉,毫无阻碍地从我胸腔里满溢出来,不带一丝一毫的阴霾与沉重。
几乎是身体的本能反应,我伸出手,纤细的手指自然而然地攥住了他微微卷起的衬衫袖口,带着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全然的依赖与撒娇意味,轻轻地摇晃着。
“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你肯定又憋着坏,去捉弄人家了是不是?”我迫不及待地追问,仰起脸看着他,感觉自己嘴角上扬的弧度快要咧到耳根,脸颊的肌肉甚至因为这过于灿烂持久的笑容而有些发酸。
璀璨的阳光落在他柔软蓬松的发梢,镀上一层浅浅的、毛茸茸的金边,也同样毫无保留地倾泻在我明媚张扬的笑容上。在那一瞬间,我无比真切地觉得,自己脸上这发自内心的、毫无保留的笑容,其耀眼与温暖,甚至胜过了这世间我所见过的、最绚烂夺目的阳光。
景文微微低下头,目光落在我紧紧拽着他袖口的手指上,他眼底的笑意瞬间加深了几分,那里面盛满了几乎要溢出来的包容与无声的纵容。
他伸出另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动作轻柔地揉了揉我的发顶,带着一种近乎宠溺的温柔,“后来啊,我当然…”
他的话语,毫无预兆地,戛然而止。
如同精准按下了暂停键的电影画面,周围所有的一切——温暖的阳光、和煦的微风、沁人心脾的花香、树叶摩擦发出的沙沙轻响…所有构成这美好梦境的因素,都像一面被重击的镜子,从中心点开始,骤然龟裂、破碎,然后无声地、彻底地消散、湮灭。
冰冷的、死寂的、毫无生气的灰白色,如同拥有生命的潮水,带着吞噬一切的绝对意志,从四面八方的虚无中疯狂涌来,以无可阻挡之势,瞬间便淹没了那片曾短暂存在的、绚烂而温暖的色彩。
我猛地“睁”开了眼——如果在这片由“懒惰”本源强行构筑的、绝对静滞的意识深渊之中,还存在“睁眼”这个动作概念的话。
没有景文。没有开满繁花的树。没有阳光。没有微风。
什么都没有。
只有…无边无际、仿佛亘古如今、也将永恒延续下去的死寂。以及,胸膛之间,那巨大而空洞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声音、感觉,乃至所有情感的…绝对的虚无。
啊…对了。
我终于,迟缓地,想起来了。
我的心…我的那颗鲜活的、会为景文加速跳动、会因微小喜悦而轻盈颤抖、会因深切悲伤而剧烈蜷缩的、温热的心脏…早已经不在了。
在那场席卷一切、无法挽回的残酷变故里,在这具被多种原罪强行寄宿、被无常命运反复玩弄蹂躏的残破躯壳深处,那颗曾经承载着我所有爱恨嗔痴、所有柔软与脆弱的心脏…早就已经…失去很久了。
一个连心脏都没有了的人…一具从物理意义上就已经残缺不全的空壳…照理说,不是早就应该失去所有感知、所有情绪的能力了吗?不是应该如同枯木顽石,再无悲喜了吗?
可为什么…
为什么那梦境之中,景文低沉的嗓音、他指尖的温度、他眼底清晰可见的我的倒影,还有那发自内心的、毫无阴霾的欢笑声…这一切的一切,还如此清晰、如此鲜活地烙印在我这个“存在”的核心深处?
为什么那阳光灼灼的暖意,仿佛还带着真实的温度,残留在我这片冰冷死寂的意识碎片之上?为什么…在这片连“时间”这个概念都失去意义的绝对虚无之中,会不受控制地、如此尖锐而清晰地弥漫开一种…名为“悲伤”的、令人窒息的情绪?
这悲伤无声无息,没有形状,没有来源,却比饕餮贪婪的撕咬更让人感到刺骨的疼痛,比嫉妒怨毒的毒焰更加灼烧灵魂,比懒惰那诱人沉沦的低语更让人感到深入骨髓的绝望。
它源于彻底的、无法挽回的失去,源于眼前这残酷冰冷现实与方才那短暂虚幻美梦之间,那道永远、永远也无法跨越的、深不见底的鸿沟。
我究竟…有多久,没有像刚才在梦里那样,真真正正地、毫无负担地、仿佛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在雀跃地笑过了?
那感觉…陌生得可怕,又熟悉得让人心碎。
好像…已经过去了整整一个轮回那么久。久到我的灵魂都快要被沉重的现实磨平了所有棱角,久到我已经快要忘记,原来我林语馨,也可以露出那样纯粹得如同水晶般、不掺任何杂质的笑容;原来我也曾真真切切地拥有过那样触手可及的、平凡却珍贵的幸福。
可是…人生啊。
总是有太多、太多的无可奈何,太多、太多的逼不得已,像一张无形而又无比坚韧的巨网,将你死死缠绕,让你动弹不得。
父亲失踪时留下的那一室狼藉与未解的谜团,江辰那逐渐走入偏执与疯狂的、对所谓“完美意识”的走火入魔般的追求,林晓那隐藏在冰冷理性算计之下、最终却以牺牲落幕的复杂轨迹,影子那用生命换来的、沉重如山的最后托付,小白那双纯粹金色眼眸中毫无保留的、脆弱的依赖…还有这具如同行走的灾难、被多种原罪寄宿、时刻在失控与毁灭边缘徘徊的、连我自己都感到恐惧与陌生的身体…
这桩桩件件,哪一样,容得下我此刻的退缩?哪一样,允许我仅仅因为“没有心”、因为这漫无边际的悲伤,就就此躺下,放弃所有的挣扎与抗争?
景文…如果你能够看得到我此刻的模样,你会不会心疼?会不会像我们曾经无数个日夜那样,不由分说地、用力地把我紧紧抱在怀里,用你带着独特痞气却无比可靠的嗓音,在我耳边轻声说:“别怕,语馨,有我在。”
可是…你不在身边,
而我…甚至连为你,为我们那段逝去的时光,保留下一颗完整、洁净、只属于你一人的心…这样微小的愿望,都做不到了。
除了咬紧牙关,拖着这具残破的躯壳和这颗空洞的胸膛,在这条看不到尽头的黑暗道路上,继续强撑下去…
我,还能怎样?
在这片被灰白色笼罩的、意识的绝对冻土之下,在那无人能够窥见、也无人能够触及的最深暗渊里,一股庞大到无法言说、也根本无处倾泻的悲恸与荒凉,如同在地底奔涌咆哮了千万年的暗流,终于找到了一个脆弱的宣泄口,开始疯狂地、不计后果地冲击着那层由“懒惰”本源构筑而成的、冰冷的静滞外壳。
没有眼泪可以流淌,因为这具身体连哭泣的机能都已失去;没有声音可以发出,因为这股悲伤沉重凝实到超越了声音所能承载的极限。
可它确确实实地存在着,如此真实,如此剧烈,甚至让这片理论上应该“绝对静止”的虚无领域,都开始产生了细微的、如同濒死心跳般的、几不可察的震颤。
原来,即使没有了承载情感的器官,悲伤这种情绪本身,依然可以凭借记忆与执念,如此顽强地存在。而那短暂虚幻到极致的快乐,其过后带来的残酷回味与强烈对比,竟比这永恒的、冰冷的虚无,还要残忍千百倍。
而我,除了在这片意识被强制冰封的噩梦中,一遍又一遍,徒劳地重温着记忆中那抹短暂却胜过万丈阳光的笑容,然后独自一人,在这无人知晓的深渊里,默默咀嚼着这噬骨灼心、永无止境的酸楚与荒凉…
我,到底还能做些什么?
外面的那个危机四伏的世界,苏茜那沉重而执拗的执念,那些尚未完成、压得人喘不过气的使命,那些在暗处虎视眈眈、随时准备扑上来将一切撕碎的原罪…它们都还在那里,冰冷而现实地,等待着我的回归。
这短暂的、用意识彻底冻结换来的所谓“安宁”,不过是狂风暴雨降临之前,一个自欺欺人的、冰冷而脆弱的避风港罢了。
累吗?
苦吗?
痛吗?
当然。
毫无疑问。
但除了强迫自己站起来,强迫自己继续前行,直到生命与意志彻底燃烧殆尽的那一刻,或者…在那看似绝无可能的绝境之中,硬生生踏出一条渺茫的生路…
我,别无选择。
意识,在这无边无际、深不见底的悲伤与铺天盖地的无奈席卷之下,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挣扎的气力,再次不可抗拒地、缓缓地向下沉沦,沉向那连最微小的梦境光芒都无法触及的、更深、更冷、更绝望的黑暗深处。
只留下那抹虚幻到极致的、记忆中胜过阳光的笑容,如同一个巨大而讽刺的烙印,永恒地刻在这片死寂的虚无背景板上,灼灼生辉,却也…痛彻心扉。
(第七十九章 完)